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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关科以上干部会是个紧急动员大会。为接待德方考察组,马扬在会上做了一
系列的安排,可以说,三十万人总动员,整个开发区都拉响了“防空警报”。会后,
组织人事部(前阶段开发区机构改革,把党的组织部门和行政的劳动人事部门合并
了)奉命在全区内寻找精通或能进行德语会话的人才,居然找到了二十多位。“真
不少啊。咱大山子还真是藏龙卧虎!”杨部长感叹。“但是,其中有十一二位已经
老得不行了。就是请他们来了,也不管用了……”一位干事说明道。“那也得请。
马主任交代了,一定要把懂德语的人才统统请到现场。让德方人员感受到一种气氛。
这也是软环境的一个方面。”杨部长坚持道。“据了解,在二监狱还有一位通德语
的人哩。”“二监狱?劳改哩?”“是。判了十五年刑。诈骗罪。”
“那就算了吧。十五年后再请他吧。”杨部长笑道,然后他又催问:“找了田
院士没有?”大山子几十年来一直没有钢铁和煤炭两个研究所,聚集了一批这方面
的高级人才,其中还有一位姓田的工程院院士,人称大山子“惟一的国宝”。
“马主任特别交代了,田院士当年就是留德的,又是国内机电方面的顶级专家。
所以,无论从哪方面说,明天都得请他到场。”杨部长强调。工作人员忙答应:
“我这就去通知田老,这就去。”“不是通知人家,是请人家,而且是恳请人家。
把心态和位置都放对了!”杨部长追着那工作人员的后背,又补充叮嘱了一句。
这时,邱宏元召集省计委、省经贸委和省建委的同志,就坑口电厂能否“落户”
大山子的问题做最后的认定。开会前,他听说贡开宸还在去军区干休所的路上,便
让秘书赶快给他打个电话:“告诉贡书记,我这儿有了结果,会马上跟他通气的。
请他那边一完事,尽快回来。”
其实,贡开宸这时已经准备离开军区某于休所了。他没在那儿待太长的时间。
今天本没有这样的日程安排。也是为了“掩护”跟大山子市公安局局长去“单独交
谈”,才决定来这儿过一下的。干休所的几位领导和一些住所的老同志见贡书记要
走,都执意要出来送一送。等大奥迪缓缓驶出于休所大门,贡开宸的司机发现,有
两辆挂军牌的轿车从后面缓缓地跟了上来。贡开宸问:“这是干啥的?”司机笑道
:“可能是护送我们的吧。”“告诉他们,别送。”贡开宸皱起眉头说道。司机笑
道:“部队领导的一点心意……”贡开宸固执地冲他挥了挥手。司机忙下车,去传
达贡书记的意思了。那两辆车果然缓缓掉转头去了。但没驶出多远,那两辆小车又
飞快地赶了上来,等接近大奥迪时,带头的那一辆接了两下喇叭。开车的是个军人。
他放下车窗,冲大奥迪这边招招手,示意它停下。大奥迪停下后,那两辆小车也停
了下来。从车里走下好几个军人,领头的是一个中校军官。中校军官向贡开宸敬了
个礼,报告道:“首长,有命令,还是要我们来护送您回去。”贡开宸嘿嘿一笑道
:“护送什么?这是敌占区呀?”“刚才我们接到省委办公厅负责同志的一个电话,
说,首长这回单车单人出来,希望我们派车派人护送一下。”“瞎闹腾。”贡开宸
说着,他身边的手机响了。
打电话的是邱宏元。会开完了。他告诉贡开宸,“与会的同志认真研究了一下,
都觉得,从各方面来说,马扬那儿还不具备筹建大型坑口电厂的条件。假如真把德
国人领到大山子,看到大山子那副破旧模样,一下倒了他们的胃口,很有可能对我
们整个省都会失去兴趣,那就非常糟糕了。请您最后再考虑一下……”
打完电话,贡开宸立即让司机打道回大山子。他想马上去做一下马扬的工作。
大奥迪在两辆军车一前一后的护送下,渐渐接近大山子。贡开宸十分诧异地看
到,离开大山子还不到两个小时,大山子好像一块发酵过了头的生面团似的,突然
发生了“形变”,只见街道上到处活动着各种各样的人群,在冲洗路面、拆除窝棚、
擦拭非法小广告、更换破损路灯灯泡、清除垃圾堆、重新油漆马路中央的隔离墩…
…仿佛在准备竽辍3档揭皆海皆旱脑鹤永镆簿奂判矶嘁交と嗽痹诖蛏ㄎ郎?
“你们干吗呢?是要接受爱国卫生大检查?”贡开宸问匆匆赶来迎接他的院长。院
长答道:“准备接待外宾。”贡开宸问:“什么外宾?”院长忙答:“德国人。”
“德国人?谁在开这样的玩笑?‘’贡开宸一惊,再问。院长犹豫了一下,答道:”
没人在开玩笑。马……马主任刚在大会上做了动员。“贡开宸一听,马上明白是怎
么回事了,便气呼呼地说了句:”躺在医院里还不老实!走,带我找他去。“院长
忙说:”他走了。下午,您走了以后不久,他就走了。“贡开宸又一惊:”什么?!
你怎么让他走了?“院长无奈地:”他说他要走……“贡开宸很生气地:”他说他
要走,你就让他走了?他是你的病人!“院长苦笑着,也很无奈地叹了口气道:”
他还是我的顶头上司啊……“
管委会机关那幢旧楼里这时同样忙成一片。一部分机关干部和勤杂工在整理内
务,另一部分人则在为接待德方人员做着其他方面的准备。马扬办公室里更是电话
铃声响成了一片。里外三四部电话机这时候都好像要响爆了似的。“什么?只搞到
两辆推土机?那三万平米的旧厂房今晚十二点以前,必须炸掉,明天天亮前必须把
场地清出来。两辆推土机怎么够使?最起码得十辆……”马扬拿起其中一部电话大
声嚷嚷着。在办公室的一角,坐着两位穿便装的中年医护人员,目不转睛地在一旁
守候着。院长原先派来的是两位眉清目秀、但却身单力薄的女大夫,马扬一见,便
笑道:“院长大人,这节骨眼儿上,派俩林黛王守在我身边,想干吗,乱我阵脚?
再说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到时候,你准备是让我来抢救她们呢,还是让她们来抢
救我?你以为我这儿从现在开始的这二十四小时好过?”不由分说地把她们“哄”
回去了。
同时,马扬还在亲自过问另一档事,就是杜光华的那份合同。他让了秘书一直
等在文印室,只待打印出正稿,就赶紧拿去给杜光华过目;然后又催问其他各种要
签署的法律文书是否都准备妥帖,是否也已让杜先生过目认可,请开发区的法律顾
问审看过没有。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又拉着杜光华一起去看省建筑设计院和园
林规划设计所为“永在岗”服务公司新营业点和那三万平米绿地所做的设计规划方
案。那些方案已画出彩色效果图,全都张挂在大会议室里。
“赵劳模来了没有?”一边走,他一边问。
设计师们和赵长林也已经在会议室里等着了。
马扬走到一张长沙发前,无奈地笑了笑:“各位,要失礼了,我得躺着听你们
汇报了。今天有点小小的不舒服。”这时,赵长林和设计师,甚至包括杜光华才发
现有两个陌生男子,各提着一只医疗器械箱,紧跟在马扬的身后。一进会议室,其
中的一位忙调整了一下沙发上的那个大靠枕,搀扶着马扬躺了下来。另一位从药箱
里拿出一小瓶分装好的药片和药丸,递给马扬,又递给他一小杯水。马扬当然已感
觉出他们的诧异,仿佛敬酒似的,冲着那几位设计师扬了扬手中那一小杯水,说道
:“大师,请开始吧。”然后转身对杜光华和赵长林又说道:“这几张彩色效果图
上画的就是将来建成了的新”永在岗“公司营业点和那块三万平米绿地的模样。你
们有什么要求、想法,可以向设计师们提出来。他们会连夜修改的。”然后做了个
手势,助手们便赶紧把效果图前的几盏射灯全打开,蓝天白云绿草树丛,再加上颇
有现代意味的商住楼店面点缀其间,果然“蓬革生辉”,“非同凡响”。
但杜光华好像并没有为之所动,沉吟了一会儿,向马扬示意了一下,提了个问
题:“马主任,现在我肯定是要跟您签这个投资协议了。您现在能不能帮我解开这
个谜团,您啥都没干哩,为什么要花那么大的代价,在这儿搞三万平米的绿地,还
非得是德国进口的草皮?特别是逼着大伙非得在明天德国考察组到大山子前,把这
些只存在于纸上的美景表达出来,真正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马扬微微一笑道:“还不明白?”
杜光华默默一笑道:“还不明白。”
马扬得意地出声笑道:“伙计,怎么样。跟不上趟了吧?其实用意很简单,我
要向德国人证明,明天他们看到的这个大山子绝对不是一年后他们能看到的那个大
山子。我要告诉他们,我一切都准备妥了,只需要再加上上帝给的时间,一年后的
大山子就一定会是他们在这些效果图上所看到的那个模样。我要让他们放心在我这
儿投资……”
“用我今天这个一千万的投资协议和这几张效果图,明天去为您的大山子钓德
国人那几个亿的美金?你真高明!”
“说‘钓’大难听,还是说‘铺路’贴切。另外,我要严肃地纠正你的一个提
法。什么叫‘我的大山子’?光华先生,从现在起,这个大山子也是你的了。你原
来就是大山子的子弟嘛,现在更是它的一分子了。三十万分之一。大山子维系着我
们共同的命运。”
这时,组织人事部的杨部长匆匆走来,对丁秘书说:“能请马主任出来说件事
吗?”丁秘书笑着问:“特急?”杨部长也笑着答:“三个加号。”不一会儿,丁
秘书便把马扬请了出来。杨部长告诉马扬,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找到田院
士。最后才闹清,中组部、中宣部、国家劳动人事部和中科院、工程院等几家联合
邀请了几十位两院院士和一些搞人文科学方面的专家去海南休养。田院士也在被邀
之列,已经离开大山子了。
马扬沉吟了一下,说道:“不行。明天一定得请田老在德方人员面前亮一下相。
我方谈判阵容中,有这么个留学过德国的工程院院士,分量就会很不一样。你们跟
他通上话了没有?”杨部长说:“通上话了。在他登机前几分钟通上话的。”马扬
问:“他怎么走?直接飞海南?”杨部长答:“他说走北京,再飞海南。”马扬说
:“你跟他说了大型坑口电厂的事了吗?”杨部长答:“说了。他根本不相信我们
能把这样的项目从德国人手里争取过来。”马扬说:“你要跟他说清楚,不是我们
去争取,现在是要让他和我们一起去争取。一起去跟德国人谈。”说这话的时候,
声音高了些,头部伤口处一阵阵火辣辣的跳疼袭来,差一点让他不能支撑。杨部长
忙去搀扶他。马扬推开他的手:“没事……他什么时候到北京?”杨部长看了看手
表:“该到了吧。”马扬问:“这次去海南休养的主办单位是谁?”杨部长答:
“国家劳动人事部。”马扬当即决定:“马上给主管方面打电话。”杨部长为难地
:“这会儿……”
马扬正色道:“马上去打。告诉他们,我们有十万火急的事,必须请田院士回
来一下。二十四小时以后,我们派专人送他去海南。保证不会误了院士的休养。”
杨部长仍犹豫着:马扬催促:“去呀!”杨部长这才转身离去。马扬却又叫道:
“等一等。你有田院士手机号吗?给我拨通他的手机。”
手机响时,田院士正和老伴一起,跟着主办单位来接他们的工作人员走出首都
机场候机大厅。手机是放在老伴的背囊里的。老伴跟小年轻似的,背了一个很时兴
的双肩背囊。老伴取出手机,接通后,告诉四院士:“又来找麻烦了。”“谁啊?”
田老问。“那个新上任的小年轻。”老伴笑道。“哪个新上任的小年轻?”田老问。
“还有谁?那个马扬呗。”老伴笑着把手机递了过去。
“田院士,我是马扬。很是抱歉啊,刚下飞机就来打扰您。我得请您回来啊。
十万火急。您千万别说不行……”说到这儿,马扬觉得后脖梗上热乎乎地好像有条
毛毛虫在爬,不经心地伸出两根手指去蹭了一下,缩回手指来一看,却见满手指轮
腻、鲜红。原来头部的伤口里有一小注鲜血慢慢地、慢慢地渗出绷带的缝隙和发际,
正沿着脖梗细细地蠕动下来。他忙将后脑勺转向没人的那个方向,继续对田老说道
:“……我一切都安排好了。开发区驻京办的同志马上赶到机场来为您办理返程机
票……二十四小时后,我派人送您和您的老伴去海南……”
几分钟后,丁秘书便接到了马扬的指令,让他在二十四小时后护送四院士去海
南。“这节骨眼儿上,还是让我留在你身边好一些……派别的同志去护送吧……”
小丁提议道。“这节骨眼儿上,把田院士夫妇安全快捷地送达海南,就是头号任务。
懂吗?”马扬功道。丁秘书没再坚持,便回办公室去打听航班和机票事项,刚放下
电话,听到有人敲门,刚应了声:“请进。”门便被推开了;抬头一看,不觉一惊,
来人居然是贡开宸。
“马扬呢!”贡开宸闷闷地问,眼睛都不看着小丁。小了从书记的脸色和语气
上感觉到出什么事了,就没敢告诉他马扬的去处,只说去找找,赶紧“溜”到会议
室,悄悄跟马扬报告了这情况。马扬立即中止了这边的研究,赶到办公室。贡开宸
向了秘书和随即一起跟过来的那两位医护人员挥了挥手,那意思是让他们离开这儿。
小丁稍稍迟疑了一下,瞟了一眼马扬,见马扬也不敢挽留他们,便赶紧替书记沏上
一杯好茶,知趣地带着那两位医护人员走了。
“你躺着。我有话要问你。”贡开宸说道。虽然有贡开宸发出的这样的指令,
马扬哪敢躺下啊。见马扬依然傻傻地站着,贡开宸指着沙发,提高了声音,再次下
令道:“我让你躺着!”马扬索索地坐了下来。贡开宸又叫了一声:“躺着!不会
躺?!”马扬为难地叫了声:“贡书记……”贡开宸大步走到门外,把守候在门外
的两个医护人员和丁秘书都叫了进来,指着马扬对他们说道:“扶他躺下。”医护
人员和丁秘书怔怔地看看马扬,又看看贡开宸,不敢贸然动手。贡开宸有点恼火了
:“我说什么了?”医护人员和丁秘书这才忙上前扶马扬在长沙发上躺下。“谢谢。
你们可以出去了。”贡开宸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
医护人员和丁秘书赶紧走出办公室。办公室里又只剩下了贡开宸和马扬两人。
马扬不好意思全躺下,但又不敢不躺下,就这样半躺不躺、又躺又不躺,很难受地
在长沙发上跟着。
“马扬,你跟我玩什么花招?”贡开宸在略略沉默了一会儿后,终于发话了。
这话从省委书记嘴里说出来,当然是极有分量的。马扬惊得一下坐了起来。“躺下!”
贡开宸随即又下令道。马扬愣怔了一下,又只得慢慢地往下躺去。“自己不跟我说
真话,还不许别人跟我说真话。你想干什么?”“我……我怎么不跟您说真话了?”
“还在跟我编瞎话?!”
这时,从门外传来一阵响动。大概是机关里有些人听说贡书记来了,在跟马主
任发火,有好心的,也有好奇的,更有好事的,纷纷前来探个究竟。
贡开宸大步走到门外,对偎缩在门外的那些人呵斥道:“待远点!”那些人赶
紧往一边走去。随即,办公室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那几个人吓了一跳,面面相
觑。这时,黄群带着女儿,提着一串不锈钢的饭盒,给马扬送饭来。丁秘书忙迎上
去,把她们往另一个办公室带。黄群不解地问:“他没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丁
秘书一个劲儿做着手势,让她别做声。
“……为什么要市局的领导对我封锁案件的真实情况?你曾经怀疑郭秘书,后
来怀疑宋副书记,现在又怀疑我……”
马扬低头坐着:“为什么不说话?”
马扬抬起头,平静地答道:“贡书记,您相信我是我党的一个忠诚干部吗?”
“现在的问题是,您马先生相信不相信我贡开宸是我党的一个忠诚干部。”
“您是省委书记……党中央最信得过的人……”
“少来这一套!”
“贡书记,我现在没法把我的心掏给您看……我也没法跟您解释我为什么要在
上午汇报讨论案情时,在您面前说了不真实的话……”
“什么不真实?完全是假话。”
“是。我说了假话。”
“为什么?”
“能容我过二十四小时后,再向您解释吗?”
“为什么要过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你能获取什么保险?”
“在您老面前,我还能有什么保险?无非是,过了二十四小时,您就是撤了我,
双规了我,对我来说,也无关大局了……”马扬苦笑着长叹道。
“这话什么意思?”
“二十四小时……你想把德国的那笔投资争取到手?告诉你,这已经不可能了!”
马扬一惊:“在发生了所有这一切事情以后,难道你还想要那笔投资?还想让
我们能放心地把这个项目交给你?!”
马扬一下站了起来,脸色刷的一下变苍白了:“贡书记,这个项目直接关系到
大山子三十万人和整个开发区的前程。您不能因为一个马扬得罪了您,做了什么在
您看来似乎是错误的事情,就去惩罚那三十万人,毁了整个开发区的前程。开发区
是国家的。这三十万个平民百姓,他们是没有罪的……”
“我先跟你把话说清楚,如果省里最后做出决定,不把这个项目放在大山子,
跟今天你我这场争论没有任何关系……”
“贡书记,您处分我吧,您现在就把我撤了,开除了,但是,求您了,求您收
回那个决定,给大山子人一个机会……求您了……”也许是太紧张了,也太用力了,
还没等他说完这段话,马扬的头部再一次剧烈地疼痛起来。这一次来势很猛,脸色
一下变青灰了,虽然紧咬着牙关,但依然疼得浑身直打颤,人怎么也站不住,便一
点点软瘫了下来。
贡开宸忙跑到门外,大叫:“大夫……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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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分钟后,当天先回到省城,然后一直留守在省委大楼办公室里的郭立明接到
了贡开宸打来的电话。电话铃响了有几十秒钟,郭立明犹豫着都没去接。他不是不
想按贡开宸的电话,而是有一点怕接宋副书记的电话。因为他刚接了宋副书记的一
个电话。还在大山子医院里待着的宋海峰打这电话,用意似乎只是想跟小郭“随意”
聊聊。“房子问题解决了没有?最近又去找过头南区房管所吗!”宋海峰问。“这
件事真的太谢谢您了,宋副书记。那天,还没等我去找,房管所的同志主动找上门
来了,把房票都给开好了……”郭立明忙答道。“房子怎么样?还凑合吧?”宋海
峰又问。“可以。完全可以。挺大的,两室一厅,六七十平米。虽然是个旧房子,
两个老人住,挺宽敞的了……”郭立明忙答。“旧房?怎么给了你一个旧房?”宋
海峰不高兴地问。“宋书记,旧房就可以了……反正老人也只是临时住一下……”
郭立明忙答。“你看房管所的这两个家伙,一点都不会办事。”“宋书记,真的很
好了……房子朝向也挺好,位置也算居中,真的不用再去麻烦他们了……”“这算
什么麻烦嘛?这两个家伙全是我在那儿当区委书记时提起来的。让他们办这么点事,
还怎么了?”“宋书记,真的不用换了。已经非常好了。两位老人挺高兴的……”
“真不用换了?”“不用。绝对不用。”“那行。什么时候觉得不合适了,跟我说,
我再让他们给你换。还有件事。恒发公司的张总你知道吗?就是那个张大康,昨天
给我送来两张高尔夫俱乐部的会员金卡。你看贡书记有空上那儿去休息休息、放松
放松嘛?”“这事……还是趁早别跟贡书记说,说了也是找骂!”“那你拿去玩吧。”
“嗨,我玩什么高尔夫?”“你怎么就不能玩高尔夫?那地方不光有高尔夫,还有
住的、吃的、桑那按摩什么的,环境也挺好的。拿着会员卡去消费,你一切花销,
只要签个单就行了,不用你付现金。那个张总最后会跟他们去结账的。”“不是那
意思。宋书记,我真的谢谢了……”“带两位老人去见识见识嘛。他们也是难得来
省城一次的嘛。啊?就是不想去玩,你让谁去把那会员卡退了。一张金卡也能退好
几万块钱哩,替老人买几身衣服,买点日用品什么的。一会儿,你上我这儿来拿吧。”
郭立明忙说:“宋书记,真的不用了……”还没等话音落地,宋海峰说了句:“好
了。就这样吧。”“啪”的一声,就把电话挂了。郭立明只得也慢慢放下电话,不
知为什么,脸一阵阵燥热,心也怦怦乱跳,慌慌地只能呆坐着。过了一会儿,电话
铃突然又响起。他以为又是宋副书记打来的,便有些怕接……但宋副书记的电话无
论如何是不能不接的,这才在犹豫了一阵以后,勉勉强强地拿起了电话,仔细一听,
才知是贡书记的电话。贡开宸让他赶紧给陆军总院领导打个电话,请他们马上派一
架救护直升机到大山子把马扬送往省人民医院抢救……
机身上标着巨大红十字的军用直升机很快降落在大山子医院主楼前的广场上。
几位军医下了飞机后,捂着帽子,猫着腰,快速向主楼跑去。但马扬却说什么也不
上飞机。已经被安放在平车上的他,拉住黄群的手,强挣着直起自己的上半身,对
贡开宸说:“等一等……等一等……贡书记,容我跟您再说几句……”贡开宸不答
理他的请求:“有什么话,到陆军总院再说。”马扬却坚持道:“一定要在这儿说。
一定要现在就说。只有几句……几句……”宋海峰也皱起眉头批评马扬:“你怎么
这么不听话?”马扬忍着剧痛:“只有几句……几句……”贡开宸只得答应了,多
少有些无奈地说道:“好吧。你们暂且都出去一下。”在场的绝大多数人立即走了
出去。剩下来海峰。宋海峰犹豫了一下,见贡开宸没有那种要留他下来的意思,便
只得也出去了。
“说吧。”贡开宸冷冷地说道。
马扬挣扎着下了平车,摇摇晃晃地去关门,然后一手扶住平车,颤颤地站在贡
开宸面前,对他说:“今天白天,我对您说了假话。错了。不管是什么缘故造成的,
都非常错误。我承担责任。”“说假话,还有缘故?”贡开宸的神情依然十分严峻。
他最容不得手下的人对他说假话,又何况像马扬这样重要的干部呢?“我是错了…
…”马扬诚恳地又重复了一遍。“什么原因让你对我说假话?”贡开宸毫不客气地
追问。“我会对您交代这里全部的原因的。但是,请原谅,在这时候、这场合,还
不便跟您说。”
贡开宸疑惑地、又很不高兴地打量了马扬一眼。
“请您相信我。我这么做确实是事出有因,又实属无奈。”马扬恳切地说道。
贡开宸仍疑惑地打量着马扬。
“我会尽快找个合适的时机,向您报告这里的原因,并且……就说假话的问题,
向您做进一步的检讨……但是,今天,我无论如何不能离开大山子。不瞒您说,我
已经把大山子三十万人全都发动起来,准备迎接德国方面的考察小组。箭在弦上,
只待一发。我作为这三十万人的发动者,这时刻突然走了,不仅失信于民,也失信
于天啊!贡书记……”
贡开宸激愤起来:“我已经对你说了,这件事,不可能。马扬,你是挺聪明的
一个人,这会儿怎么变得这么固执、迂腐……甚至……我都不好意思说你变得这么
愚蠢!就大山子目前这种状况,人家外商怎么可能把一笔价值三四亿美金的投资投
到这儿?马扬同志,人家是西方发达国家的大企业主大金融家,是精明透顶的、每
一根毛细血管都浸透了金钱意味的资本家。他们到中国来,是寻找赚钱的合作伙伴,
不是来行善扶贫的。你祈望他能可怜你?就是有那么一点好心,愿意救一救穷,也
不会给你几个亿的美金!他认识你是谁啊!”
“贡书记,我没想让他扶贫。我要让他看到,在大山子有他们一个最出色的合
作伙伴。您让我试一试。”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吵吵声。过了一会儿,丁秘书敲敲门走了进来,报告道:
“杨部长十万火急,要见您。”马扬应道:“让他等一会儿。”丁秘书略有些为难
地补充道:“是关于召集全开发区工程技术专业人员大会的事……”
马扬一听,立即改变了主意,转身对贡开宸:“贡书记,耽搁两分钟。我跟老
杨说几句。”然后让小丁赶快把杨部长叫了进来。杨部长一进门,先恭恭敬敬地冲
着贡开宸叫了声“贡书记”,然后赶紧问马扬:“您身体怎么样?”马扬立即打断
他的话,说道:“别扯我。专业人员大会的事怎么了?”
杨部长便问:“明天还召集不召集全体专业人员了?”
马扬一耸眉头:“谁说不召集了?”
“机关里都在传,说省里已经定了不把那个坑口电厂项目给咱们,又说你伤得
挺厉害,根本没有那个可能主持明天所有的活动。”
“就这事?”
“就这事。”
“那你先回。把手机开着。一会儿我再跟你说。”
杨部长犹豫了一下,好像就这么走了,心有所不甘似的,但又不能不走,便只
得说:“行……我等您的回话。贡书记,您还有什么事吗?”
贡开离冲他挥了挥手,什么也没说,等那位杨部长走了后,却问马扬:“你召
集开发区所有的专业技术人员来干什么?”马扬稍稍喘了口气,等一阵剧痛发作过
去后,缓缓答道:“作为一个有几十年历史的特大型国有企业,大山子的确有它致
命的弱点。但它也有一般企业厂矿无法比拟的长处,那就是人才优势。几十年来,
您应该很清楚,我们这儿积聚了一大批高级工程技术专家。大山子近年来的衰落,
不是因为它没有人才,而是因为它僵硬的管理体制严重地阻碍了人才优势的发挥。
我们这儿的确没有优美的环境,没有成片的绿地,没有音乐喷泉,也没有古树成荫
的街心花园。但是我们有中国最好的工程技术专家和技术工人。我相信,德国方面
的这些行家是识货的。他们会掂量出大山子这一方面优势的真正分量的。办企业,
毕竞还是要靠人啊。我请他们直接和我们这些工程技术专家和高级技术工人见面。
让他们自己去考核我们这方面的优势。我们还有好几个到德国留过学的专家……”
听马扬这么一说,贡开宸面部的表情和整个神态开始缓和下来:“马扬,我非
常欣赏你这种不屈不挠的精神。这一点,在今天的中国,在我们K 省,很难得。这
也正是中央领导要求我们具备的东西。但是,你一定要明白,省里已经做了最后的
决定。德方工作小组肯定不会再到你这大山子来了。他们在K 省一共就待那么两天,
日程已经全部排满。后天下午他们就飞北京,去中南海晋见我们的总理,然后,他
们就回德国了……马扬,不要固执了,以后再说吧。等你把大山子稍稍整出一点模
样,这样的机会,以后还是会有的。”
马扬低下头,不做声了。
几分钟后,贡开宸来到院长办公室,通知等候在那儿的陆军总医院来的那几位
军医,他和马扬的谈话已经结束,让他们“立即行动”。于是,直升机的翼片开始
轰轰地旋转起来。留守在机舱里的医护人员打开舱门,准备接受转运的伤者。院长
和主治大夫,还有陆军总医院的那几位军医匆匆向急诊室走去。(马扬在开发区管
委会机关旧楼里伤情加剧后,即被送到这儿做紧急处理。)但等他们走进急诊室一
看,不禁全愣住了——马扬不见了。赶紧里里外外地找,都没找见。只在一张斑驳
的白漆面桌上找到这样一张纸条,是写给贡开宸的。只见纸条上写着这样两句话:
贡书记:这二十四小时,我真的不能离开大山子。请您理解,并宽谅。
一再地冒犯,容后当面请求处分。
马扬于即日而正如马扬所预料的,他不顾一切“逃”出医院,回到机关旧楼,
不啻给已堕入沮丧绝望边缘的接待筹备工作注入了一剂最有效的兴奋剂。霎时间,
“马主任回来了!”“马主任回来了!”的叫嚷声便电传般回响在走廊的各个角落。
只见,正在吃盒饭的,赶紧收起饭盒;已经出了办公室门、打算下班回家的,又赶
紧返回了办公室;那几张彩色效果图已经被收进大柜子里去了,现在又重新从柜子
里取了出来;每一个办公室的电话又都开始忙碌起来……
回到机关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跟杜光华把协议签了。不仅签投资协议,还把
那份建设三万平米绿地的协议也签了。而后,他有些支持不住了,在那张长沙发上
躺了一会儿。
这时,开发区办公室的一个工作人员走到马扬身边,悄悄地告诉他,办公室主
任有急事找他。马扬强撑着站起,对杜光华说了声:“对不起。一会儿让丁秘书送
你回宾馆。过些时候,我再去看你。”杜光华忙说:“你忙,你忙。还有什么事需
要我做的吗?”马扬紧紧地握了握杜光华的手,热诚地说道:“你已经为我们做了
很多了。谢谢。非常感谢。”
办公室主任奉马扬之命,去搞清德方考察小组明天一天的日程安排。马扬一进
门就问:“情况搞准了?”“应该说,基本上是准确的。”办公室主任年龄不算大,
他父亲也是个老机关。他从小就跟着父亲在机关长大,特懂机关上下的那一套,方
方面面特有人缘,也特会办事,但又比较稳健,从不说过头话,也不做过头事。
“别闹半天只跟我搞来一个‘基本准确’啊。明天这场戏,可就全靠这一锤子买卖
了。你一定得给我说个准话。”马扬笑着逼问。办公室主任咬了咬牙说道:“准确。
这回肯定准确。他们今天晚上的日程是,邱省长出面宴请德国工作小组全体成员和
德国驻华大使馆的经济参赞……”“参赞大人也来了?好。来的官员的层次越高,
这事越好办。”“宴请完了,还有个情况介绍会。由省计委和省经贸委的同志,向
德国客人介绍我省的概况,以及原定几个中方候选合作单位的情况。”
马扬赶紧问:“那几个中方候选合作单位领导今天晚上跟德国方见不见面?”
“不见面。他们之间见面是明天上午的事。”
“好。他们今晚不见面,好。”
“明天上午,德国工作小组全体成员七点起床……七点半早餐……八点半出发
……”
“够早的。”
“这您一定清楚,德国人办事特守时,特严谨。”
“那我们八点前必须赶到?”
开发区办公室一位副主任想了想,说道:“八点都有点晚了。”
接待筹备工作领导小组主要成员之一的杨部长说道:“也不能太早。去得太早,
惊动了省里那帮人,会出来阻止我们的行动的。”
马扬拍板道:“就八点。德国人刚吃完早饭,离出发还有半个小时,这时候,
省里的同志也不会去打扰他们。咱们就趁这个空当,来个‘奇袭白虎团’。(然后
又回头问杨部长)所有定了中高级职称的工程技术骨干都通知到了?”
“都已经通知了一遍。”
“什么叫‘通知’了一遍?你还准备通知第M 遍?”
“所有拥有中高级职称的工程技术人员都通知他们做好来和德国专家见面的准
备。但考虑到,这些技术人员中,还有一部分平时牢骚怪话、思想问题比较多、工
作不太稳定,想请您最后定一下,这部分人是不是要请。定下来以后,再告诉他们
具体的座谈时间。”
马扬想了想,说道:“请。这些同志平时有牢骚,有意见,是针对我们这些当
领导的,他们对中国、对中华民族、对这个大山子,都是热爱的。要相信他们,在
这种关键时刻,一定会维护国家和民族的利益。这是中国知识分子天生的优势。就
算是说了些难听的话,也没什么嘛。外国人就烦咱们一边倒,一个口径嘛。跟你们
一接触,说的全是一样的套话,就知道假,就知道来参加座谈的是经过精心挑选过
的,就没了信任感嘛。没有了基本信任,还谈什么投资?既然要让他们在中国投资,
就该让他们了解中国嘛。让他们听到不同的声音,有什么可怕的?你不让他听,他
们就不知道你这儿有不同的声音?啊?与其让他们偷偷摸摸地去了解,还不如我正
大光明地请你来了解。让他们充分感受到,在中国也是可以发出不同的声音的。当
然,谁要反对我们的宪法,搞暴力,搞民族分裂,搞国家分裂,那是不行的。怎么
样,我的意见,还是请这部分同志来。五百多身怀绝技的工程专家,济济一堂,对
大山子的未来各抒己见,各表衷心。我看这种高层次的生动活泼的场面,一定能打
动德国客人。”
大约有两三秒钟的时间,所有在场的人都没做声。一种特别怪异的寂静一时间
笼罩了现场。过了一会儿,杨部长犹豫道:“只要您点头,咱们就这么办呗。”
马扬一看,在场的各位,对这件事的认识还有分歧,但时不我待,已没有时间
深人“探讨”了,他当机立断了:“哈哈,‘就这么办呗’,看来,我们的杨部长
底气还是不足啊。就这么办!出问题,我负责。不过,通知的时候,再加一句,告
诉他们,座谈时,一,当然是要讲礼貌,切忌张狂;但是,也要学会适当地表现自
己。要有足够的自信。自己这一生干过哪些工程,技术上有哪些特长,学术上研究
过。解决过哪些问题,在客人面前也得亮一亮。一定要让客人充分感受到,大山子
穷,绝对不是因为这儿的人不行。另外,我们那个国宝、工程院的田院士一定要安
排在前座,要专门安排出一块时间,让德国人跟他好好接触一下。怎么样,还有什
么问题?”
一个部门负责人提议:“要不要再看看会议室的布置?”
马扬点点头说声:“走!”就带头往外去了,井掏出一只小药瓶,又吞了两片
药。检查了会议室的布置,稍稍作了些必要的调整,马扬问:“还有什么问题?”
办公室的几位领导都说:“应该没了吧?”马扬还有些不放心,提醒道:“再想想。”
这一提醒,办公室主任还真想起一件“大事”来了:“车的问题……对了,车的问
题怎么解决?这还真不是个小问题哩。”一位副主任忙说:“车有啥问题?我已经
通知机关车队明天留下四辆车做备用……”
办公室主任说:“可是没一辆好车。据说在欧美各国,汽车就是身份的象征。
有身份的人之间交往,特别看重这一点。我们开着老掉牙的伏尔加之类旧车去见人
家德国客人,给人家第一印象,就是穷酸,没实力,是个办不了大事的单位。这第
一印象太重要了。他们怎么敢把那么个大型坑口电厂放到我们这儿来折腾?”
马扬忙说:“有道理。第一印象不能输了。再想一想,除了车的问题,我看还
有着装问题。车的问题我来解决。着装的问题,你解决。你在百货大楼当过经理。
跟他们商量一下,租十五套名牌西服,后天一早还给他们。”
办公室主任犹豫了一下:“租……不行吧?‘”
马扬说道:“我们就穿几小时。现任经理不是你过去的助手吗?施加一下你的
影响。下个星期,我请他吃饭。快去办。”
办公室主任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在走廊里,他遇到正匆匆往这边走来的丁
秘书,便赶紧对他说:“那两个大夫呢,回医院了?还得让他们来盯着马主任。我
看他气色特别不对头。”丁秘书忙点点头道:“我已经安排了。大夫一会儿就到。”
43
修小眉稍稍地给自己脸上补了点妆,挑了件深色的大衣穿上,刚要出门,放在
梳妆台上的那个电话机响了。她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最后才决定去接。
“怎么这么长时间才来接电话?”张大康一边开着他那辆心爱的宝马车,一边
说道。
“我怕又是我们家的那两位……这些日子,他俩有事没事,老往我这儿打电话。
我想,他们一定是在探听我的行踪……”修小眉无奈地说道。张大康问:“哪两位?”
修小眉苦笑笑:“还能有谁?志和、志英……”“我早告诉你,去电信局申请个来
电显示功能,瞧着不合适,就不接了……”“你不接他们的电话,他们更得胡乱猜
疑了。”“什么年代了,你还怕人家猜疑?你为谁活着?你啊你!别瞎想了。快出
门吧。还在老地方等你。”
走出楼门前,修小眉戴上一副墨镜,惶惶地向四下里探视了一下,还试着往前
走了一段,确证了身前身后都没有人在监视或跟踪,这才回过头来直奔自己那辆白
色普桑,钻进车里,很快发动着车,加速驶出小区,驶进那个“老地方”——一条
比较幽暗背静的小马路。果不其然,张大康那辆宝马车早已在一处的马路边等着了。
快驶近宝马车时,她突然打着车前灯,并闪了两下。宝马车随即启动,很快又走在
了普桑的前头带路。两辆车不远不近地相随着,快速地向郊外驶去。
不一会儿,地平线上的幢幢楼影已被重重山影代替。无数窗户里迷人的灯光也
被天边闪烁悠远的星辰替代。宝马车驶到一家规模不小的高尔夫俱乐部大门前停了
下来。张大康从车窗里递出一张会员金卡,并指指后头那辆普桑,向身穿高档制服
的门卫说了句什么,门卫立即开宸了电动栅栏门。
修小眉好像头一次进这个俱乐部。那特别幽暗的市道,道旁或者是高大成林的
观赏性阔叶树,或者是大片缓缓起伏的绒毯似的草地,包括树林上空那浓重的夜幕,
以及或远或近星星点点的灯光,都平添了一种特别神秘的意味。她兴奋、新奇——
这是跟张大康在一起,总能获得的一种心理愉悦,也是贡志成多年来总是不能给她
的,也不能在她身上激发出的那种愉悦。她紧张地让自己的车跟上张大康,一边又
担心,下一刻不知又会发生什么——这种盼望中的“忐忑”和“紧张”也是她过去
极少能从贡志成那儿获取的。她实际上是一个需要非常感性地生活着的人。她自认
所需并不多,也不为过。她需要意外的惊喜和冲动般的递进……她早就觉出张大康
是个“老谋深算”的人,她害怕这种“老谋深算”。但他一次又一次给她的惊喜和
激动,使她还是抵御住了走近他以后常常会产生的那种惧怕心理。当然,每次跟张
大康“见面”后,(她从不认为自己是在跟他“约会‘)她都会告诉自己,她之所
以走近张大康,是因为他跟贡志成一样,胸怀大志,又在全力推进着一项大事业。
他们都是”伟男子“,可谓”雄风盖世“。她给自己做的这种心理分析,应该说是
有道理的。
张大康和贡志成都属于事业性栋梁型的男人。她似乎依然行走在情感惯性的轨
道上,没错吧……
拐了几个弯以后,两辆车终于停在了一幢带有欧陆风情的尖顶小别墅楼前。这
时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两个服务生,从他俩手里接过车钥匙,开着这两辆车,
去停车场了。张大康做了个手势,请修小眉进别墅。
修小眉担心地问:“他们没给停车牌哩。一会儿,怎么取车?”
张大康刮了她一下鼻子,笑道:“别土!这儿存取车还用车牌?”
修小眉仍不放心:“那一会儿,我们怎么取车啊?”
张大康挽起她的胳膊,一边趁势把她往别墅里带去,一边笑道:“好了好了,
我的傻大姐,这儿不是一般的宾馆。这个高尔夫俱乐部在中国,即便在亚洲也要算
顶级的。走之前,只要给总台打一个电话,报上我们会员卡的号码,他们就会把车
送到我们住的小楼门前。‘假如连这样的服务都没有,我为什么要买他的会员卡,
带你上这儿来消费?办他一张会员卡,我要付他两万美金,将近十六七万块人民币
哩!”
接过服务生递来的房门钥匙,张大康示意了一下,那个服务生便很知趣地离开
了。在为修小眉脱大衣时,他又试探性地抚摸了一下她的肩膀。修小眉只是红红脸,
回过头来对他略显有些紧张,忐忑地笑了笑,没作任何厌弃反感的表示。张大康的
心兴兴地跳动了一下。随后,他带着修小眉往楼上去,一边走,一边把楼梯旁的壁
灯—一关灭。总留许多暧昧和黑暗在他和她的身后。而她居然也没表示反对。在开
宸房门前的一刹那,他做了最后一次试探,他凝视着她的眼睛,故意用一种“大老
虎吓唬小女孩”的口气说道:“现在可只剩下你我两个人了。”她仍只是惶惶地笑
笑,不适应地出了口长气,四下里打量一眼,又回过头来对他含义不明地笑笑。
(到这时候,张大康自己可能也不是特别清醒了一虽然他完全可以算是纵情方面的
一个老手。但他这个“老手”,应算是“激情型”的,而且常常被自己的激情灼烧
得不那么清醒。)
房门打开了。里面自然是黑着灯。迎面涌来一股他特别熟悉、也特别喜欢的那
种很少住人、但又被精心维护的高档房间所特有的气息——这是由高档地毯、真皮
家具、丝质的立地灯灯罩、老式的空调和菲律宾紫檀护墙板,再加上卫生间里那种
高档护肤香波久久融合成的一种气息。一闻到这种气息,张大康浑身就会感到由衷
的放松,天大的烦恼在这一刻也会因之而烟消云散。他知道一进入这个“气场”,
他便不用再对自己强加任何约束。“社会”的一切,都被关在了门外。不必再去计
算代价,后果,前程,得失,年龄,血脂高低……
他要享受。他要回报自己。袒露了本能的一切,还一个“真实”的张大康……
于是,一进房间,他就把修小眉抱住了。修小眉一惊,忙挣扎:“别……别这
样……”
张大康用力把她拥进怀里,轻轻地呼唤着:“小眉……小眉……”修小眉不仅
慌乱,而且本能地涌出一股反感,这一瞬间,多年来在枫林路十一号所造就的尊严
感本能地发挥了作用:“别……别这样……”说着,从张大康的怀抱里挣脱,跑到
一旁,紧靠在用金黄色提花墙纸装潢起来的墙壁上,低着头,不住地颤栗起来。
张大康完全被她搞“糊涂”了。经过多次试探了的嘛,不至于产生如此大的反
差和失误嘛。他愣怔了,甚至有些不高兴了:“怎么了,你……”很有些霸道地拉
过修小眉的手,似乎要她说个“明白”了。修小眉开始躲他,也设法不让他抓住自
己的手,并连连地说道:“别……别……”
这时,张大康的手机响了起来。修小眉好像得着救星似的,忙说:“接电话!”
张大康特别生气地说道:“别管它!”
修小眉索性把双手全藏到自己身后:“你听我说……”
张大康继续使着他的“蛮劲”说道:“今天,你听我说!”
修小眉近乎哀求了:“大康……”
这时,手机又响了起来。
张大康开始骂娘了:“真他妈的烦死人!”掏出手机,想关掉电源,但习惯性
地先看了一下来电号码,居然无奈地叹了口气,去接这个电话了。修小眉不知何方
神圣,居然能镇住这位“张大妖”,好奇地问:“谁的电话?”
这时,张大康显然已顾不到修小眉了,只是做了个手势,让她别出声,很快接
通手机说道:“马主任,找我?”
是的,电话是马扬打来的。马扬为找张大康,都快急出心脏病来了。连着不停
地拨他的手机,这小子就是不接电话。“我说张总,你在干啥活儿呢?手机老响着,
就是不接!”“非常抱歉,非常抱歉,刚出去了一会儿,手机没带在身上。有啥指
示?请吩咐。”张大康故意做出一副谦恭状,又带一点调侃意味地解释道。
马扬急切地说道:“啥指示,跟你借样东西。”张大康马上答道:“我的马主
任、马书记、马官人,老同学啦,想要啥,直说,借啥借?!只要在我张大康口袋
里放着的,就是你马扬的。我没有的,当了裤子,也一定替你去搞来。快说。”马
扬笑道:“不用你当裤子啦。把你买去的那几辆车,借我使一使。使四十八小时,
保证还你。”张大康一跺脚道:“我操!你要什么不行,偏偏要这玩意儿?”马扬
拉长了声音说道:“你看你看,还没让你当裤子哩……”张大康忙说:“千万别误
会,问题是这几辆车眼下真的不在我手里……”马扬说道:“我给你打借条啦,老
同学,绝对不黑吃了你这几辆车……四十八小时后,我肯定完璧归赵……拿人格担
保……”张大康真有点急了:“老同学老同学……我信不过谁,还能信不过你?好
好好,不说了。这样吧,过二十分钟,我给你回电话。不管怎么着,我一定替你搞
几辆车。要几辆?四辆?行。你等我回音!”马扬忙嘱咐:“哎……不是只要四个
轮子的都行。一定得是进口高档的,顶级的。”张大康一咬牙:“你小子,一百年
不开口,开口就得吃唐僧肉。行。进口的。高档的。我要搞不来,把我自己卖了,
也替你去买几辆!”见张大康挂了电话,修小眉这才说:“他跟你借什么?借车?
借给他嘛。听说这个马扬人还不错。不是那种雁过拔毛、铁公鸡身上也要榨出几两
油水的家伙。”
张大康叹口气道:“不是不借。我刚把那几辆车处理了修小眉忙问:”你又卖
了?不至于吧!“
张大康笑笑:“卖什么卖。全拿它们走了关系了。”
修小眉又问:“走了谁的关系了?”
张大康又叹道:“这你就别问了。反正是给了那种你不得不给、也不能不给、
给了他也不一定给你什么好脸、但不给他是肯定没好脸让你瞧的家伙。你等一等。”
说着,立即拿起手机来给自己公司总部拨了个电话。他问经办人,那几辆车是否已
经送走了。手机里的回答是:“哪儿还有不开走的?怎么了?”张大康长长地叹了
口气:“……”‘经办人以为张总不高兴了,忙解释:“这几辆车可是您钦定的,
让我们赶紧通知那几个家伙来取。还说要越快越好,还说要跟人家说得巧妙一些,
别让人觉得我们是腆着脸在给人送礼……”张大康不耐烦了:“行了行了。你烦不
烦啊,屁大个事就叨叨个没完!快替我想想,哪家公司老总手里还有大奔?”经办
人忙问:“谁啊?非得要用大奔!”“我。我要用!不行!”经办人说:“咱们公
司不是有两辆大奔吗?”张大康恼火了:“喂喂,你今天是怎么了,存心跟我较劲?
我要用四辆大奔。听明白了吗?四辆!十分钟之内给我回话。告诉车主,我用四十
八小时,肯定还。要是还不了,就用我那两辆顶。”“张总,您要把咱们自己那两
辆车顶了,您用啥?”
张大康哑然失笑:“我骑自行车,我坐公交车。再不行,我走着上下班!这用
你操心吗?”“行行行。我这就去给您办。”手机挂断了。张大康松了一口气,开
亮顶灯,往沙发上一坐,点着支烟,舒舒坦坦地深呼了一大口。
修小眉不无感动地表扬道:“真难得。为自己的老校友办事,都能这么两肋插
刀。”张大康苦笑笑:“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他那么好吗?”“为什么?”修小眉
问。张大康却沉默不语。修小眉又问:“为什么?跟我还卖关子?”张大康笑了笑
说道:“跟你说了,你可别出去乱说。最近中央组织部派人来考察干部,据说你那
位老公公、我们可尊敬的省委书记贡开宸同志,向考察组推荐了马扬……”“推荐
他干什么?不是刚提了他一个副省级吗?”“副省级还可以再往上走一步嘛。你老
公公准备让他当省委书记的接班人哩。”修小眉笑笑:“小道。”张大康满不在意
地笑道:“如果你认为是小道,那就算它小道吧。”修小眉认真地再问:“这是党
内绝密消息,你怎么会……知道的?”
张大康故意提高了声音说道:“是吗?你都忘了?是你告诉我的啊。你在你老
公公身边生活,什么事瞒得了您?”
修小眉见他不肯说真话,脸一沉,拿起自己的手包就向外走去。
张大康忙追到门口,拦住她,忙说:“对不起。”修小眉依然沉着脸,不理他。
张大康连连追加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修小眉转过身来,责备:“你怎么对谁都没一点真诚呢!”
张大康趁机拉起小眉的双手:“好了好了。有些事情,你知道得越少,对你越
好……我是为你着想嘛。”修小眉用力抽回自己的双手,问:“你买通了我公公身
边的人?”张大康说:“别问了。我再说一遍,有些事情,你知道得越少,对你越
好。不过,有一件事倒可以跟你说一说,还算有趣。南方有一个大走私犯在受审时,
曾说过这样的话,他说在他们那儿,也就是说在他待的那个城市里,你往桌上拍出
二十万元现金,能让一个局长浑身哆嗦。拍出三十万元,就能让某一个当红女歌星
脱下她那高贵的裤子。要是拍出五十万或一百万,就绝对地能让他那里的市府或市
委的高官替你办你所想要办的一切事情。”
修小眉的脸一下红起:“你也是这么看我的?”
张大康马上觉察到自己失言了,忘形之下,居然忘了小眉也有一个“高贵”的
身份,忙找补道:“小眉,我怎么可能把你列入那一些人之中去呢……”
修小眉这时已经听不进张大康的解释,推开他那双伸来想拦阻她的手,一转身,
噔噔噔地就跑下楼去了。
44
贡开宸回到省委大楼,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钟了。一进办公室门,就接到邱宏
元打来的电话,说要见他。贡开宸已经好长时间没过省政府大楼那边去了,就说,
你等着,我过去。贡开宸走进省长办公室,一边脱大衣,一边问:“跟德国人谈得
怎么样?”邱宏元一边亲自给贡开宸沏茶,一边说道:“跟德国人谈得挺好。可是
我得一个消息,还没最后核实,是关于马扬的。”
贡开宸眉毛一耸道:“哦?关于马扬的?什么事?”邱宏元说道:“先说我这
茶怎么样?”贡开宸笑道:“你邱省长这儿从来就没好茶。”邱宏元忙笑道:“我
这可是北京顶级的花茶。”贡开宸笑道:“瞧。瞧。大省长又露怯了吧。告诉你,
第一,真正的茶客是不喝花茶的!第二,北京出高干,但不出茶叶。”“可我这最
好的花茶就是在北京买的。”省长同志继续“狡辩”。“那是。在北京南城西边有
一条街,叫马莲道,是整个华北地区茶叶销售流通的集散中心之一。在那儿你可以
买到全国最好的茶叶,但它还是不出茶叶。”书记同志继续不动声色地“贬损”着
省长同志。“你要喝绿茶那还不简单。说,想喝什么样的绿茶。”省长同志说着,
“哗”地打开办公桌后头一个硬木柜的柜门,好家伙,在其中一格里,存放着十几
罐各式各样的茶。贡开宸忙捂住自己的茶杯,笑道:“别浪费了。再怎么说,花茶
也是茶嘛。让咱们继续把它喝完。喝完……”
紧接着,两人就切人正题。
邱宏元得到的消息是,明天一早,马扬将亲自带人到白云宾馆,强行把德国客
人请到大山子。贡开宸一听,还乐了:“这小子,能有这一手,搞‘劫持’?”邱
宏元说道:“这消息虽然还没经最后核实,但已经不止一个人给我报了这信儿。”
但很快,笑容便一点一点地从贡开宸的脸上褪去。
邱宏元提议道:“是不是应该给马扬这小子打个电话。有积极性是好的;有创
造精神,更可贵。但凡事总还得讲个规矩、信誉,讲个组织原则,不能只顾自己,
不能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况且这还是一档涉外的大事,更不能胡来。”
这时,省长的秘书走了进来报告,805 矿务局的戴局长和山南地区的孟专员要
见省长。邱宏元对贡开宸苦笑笑,道:“瞧,事儿来了吧。”
省里原慎重选定,由软硬两方面环境条件都比较好的805 矿务局和山南地区作
为候选定点地,供德国投资方挑选。两家为此也做了充分准备。却不料,万军阵中
冷不了杀出这样一个姓马的“程咬金”。“这种完全不讲游戏规则的举动……省里
也不管一管?省领导要是觉得可以这么干,那我们以后,也撒开了玩,什么组织原
则,什么组织服从,都扔一边去……”山南地区的孟专员说得气愤难平。805 矿务
局的戴局长也有些激动:“马扬这么干,不仅仅是不讲游戏规则,简直就是一种破
坏游戏规则的野蛮行为。”“……他眼里完全没有省委省政府嘛。如果对马扬这种
无组织无纪律行为不加制止,今后大家都群起而效之,还不乱了套了?”孟专员接
着补充道。戴局长则“乘胜追击”:“省委省政府究竞还有没有权威性了?你们说
话还管不管用了?”
贡开宸突然笑道:“我真庆幸马扬这会儿没在场。要不,肯定得闹出人命官司。”
戴局长非常委屈地说道:“这么大的外商投资项目,过去从来都是省里定了给
谁就给谁。如果省里提倡大家竞争,那就争嘛。谁还没那两手?这马扬!”
邱宏元看看贡开宸说道:“书记同志,看来麻烦还不小啊,得给这两位同志消
消气。怎么样,你说说?”
贡开宸忙说:“你说你说。咱这不是在您的地盘上嘛。”
邱宏元说道:“你说你说。还是你说。”
贡开宸笑了笑:“那,我先说说。然后,咱们再听邱省长的……投资、立项是
省长大人管界之内的事。我这个‘铁路警察’是多管闲事。”这时,却有电话来找
贡开宸。贡开宸接了电话,马上捂住送话器,笑着告诉邱宏元:“是马扬。”邱宏
元略略一怔,问:“他于吗!”
“他要找老孟和老戴说话。”“找我们?”孟戴二位也备感意外,忙问:“他
干吗找我们?他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这家伙神啊!”
贡开宸笑着问道:“愿不愿意直接跟他交换一下意见?”
孟戴二人犹豫了一下,应下了:“行吧……”
贡开宸立即按了一下座机上的一个按钮,通话便变成了免提方式。电话机的袖
珍扬声器里立即传出马扬的声音:“孟专员,戴局长,我打电话四处找你们俩,你
们的人告诉我,你们去找贡书记邱省长了。想跟你们打个招呼,明天我想请德国客
人上大山子来转一转,最多占用一个多小时,然后我会把他们送还给你们……”
戴局长俯下身去,就着电话机上的那个小小的拾音器说道:“马主任,您现在
是副省级干部了。您愿意咋干就咋干呗,还用得着跟我们打招呼?”
马扬忙说:“戴局长,这些年你们805 矿干得很出色,是我们省国有大企业的
标杆儿。我还准备让我们开发区党校上您那儿办两期短训班,麻烦您给讲讲课。到
那时候,您如果还有气,咱俩就找个背静的地方,让您好好地消消气。我保证,骂
不还口,打不还手……”孟专员走到座机跟前说:“马主任,您觉得我们国内的这
三家兄弟单位当着人家德国投资方的面,各施奸计,为一个项目争来夺去的,影响
好吗?”
马扬沉吟了一下,答道:“做生意,搞工程,有一点竞争,我想这在他们西方
人眼里看起来,是十分稀松平常的一件事……没有竞争,那才是不正常的。当然,
我并不是要两位老大哥可怜我们大山子,我只是希望两位老大哥给我们一个参与公
平竞争的机会……”
戴局长立即说:“那好吧。我马上打电话回去,让他们现在就派车把德国客人
接到805 去。”
马扬稍稍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戴局长,很抱歉,您可能已经来不及了。为
了不影响你们两家原定明天和德国客人之间的洽谈,我们改变了安排,决定今天连
夜去见德方人员。我想我必须跟您二位通报一下,这时候,我们的车队已经快到白
云宾馆了。”
45
马扬是在得到“情报”,说山南地区的孟专员和805 矿务局的戴局长连夜赶往
省城去找书记省长告他“违规操作”的状以后,立即做出这个决定的。说实话,要
他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万难的,甚至是“痛苦”的。正如805 矿务局的戴局长说
的那样,这么大的外商投资项目,过去从来都是省里定了给谁就给谁,现在也没说
过“从此以后就不再由上边来定”,更没说过“从此以后各路诸侯就可以通过公平
竞争的方法来争取这样的工程项目”,在这个情势之下,他这么横插一杠子,实乃
是冒“天下之大不违”,“犯众怒”“激公愤”是可想而知的。结局会怎么样?要
知道,这个依然世俗着的人世,惯以成败论英雄,于成了,固然能送他一个“一俊
遮百丑”。但万一干不成呢?这些曾经被他“伤害”过的,还有那些虽然不曾被他
“伤害”过、但却一直看不惯他这些行为举止的人,会怎么来“圈定”他这个人生
“结局”?啊,“狂做不可一世”,“只顾自己,完全不顾他人”“典型的动物”
等等等等“美誉”都会自动地落到他的头上……也许,因此在K 省,他就会失去最
后一点立锥之地,政治上彻底地败走麦城……说自己年轻,也已四十多奔五十去了。
在我们这个年龄大小对能不能继续往上提于仍起着相当作用的体制下,四十六七边
上再摔这么一大跤,当然你还可以爬起来再干,但还有可能干到今天这个“副省级”
吗?几乎是不可能的了……代价啊!!
值得如此一搏吗?大山子,你值得我为你如此一搏吗?
生存,还是死亡,这始终是个问题…………他闭上眼睛,静静地站了几分钟,
居然哽咽了起来。他想到太湖边上一块巨石上镌刻的四个大字“包孕天下”。包孕
天下,何等气概,何等胸襟,何等向往,又是何等的一个人生过程……我难道只是
为我自己?只是为了一个小小的大山子?也太小看了这个马扬了吧?!既然包孕天
下,又何在意一时一事一隅的得失?包孕天下者,不以得失论成败。谭嗣同。鲁迅
都曾发誓用自己的头颅和鲜血来祭世风的开化和时代的进步,至今仍有一些小女子
小男人以嘲滤矮化这些民族英灵为乐事,来掩饰自己心灵的缺损、精神的虚弱和人
格的萎缩。难道这个世界因此就应该跟着这些人继续去缺损心灵,虚弱精神,并萎
缩人格?忽然间,他再度想起那一段在平原上遭遇雷暴的经历,是的,一望无际;
是的,无遮无拦;是的,雷雨交加;是的,孤独和绝望似乎就是眼前惟一的“主题”。
但“死就死了吧”,不依然还会是晴空万里天,一往无前吗?
干!
……于是,四辆“大奔驰”一辆接一辆急速而又平稳地向白云宾馆驶去。四辆
车的十二扇门在同一刻缓缓地开宸。十二位中年人穿着清一色的深色名牌西服,雪
白的衬衣和深色的领带,锃亮的高档皮鞋,每人手里都提着一个高档的硬壳公文皮
包(全都是租来的借来的),由马扬带领着,缓缓地走下车。(马扬下令让医护人
员把自己头上的绷带全部去掉。)然后车门又逐一地被关上。锃亮的皮鞋踩在幽暗
的水泥市道上,十二人排成两路纵队缓缓地踏上外宾居住的一号楼台阶。
这时,最紧张的要数奉命在车里待着的那两位身穿白大褂的大夫。他们抱着急
救箱,怔怔地注视着向楼门走去的马扬。在经过连续一二十个小时强脑力和强体力
的刺激以后,他显然已处在强弯之末的状态下了。走路不稳,人略有些摇晃。在上
最后一级台阶时,发生了一个大的晃动。两位大夫惊然一惊。只见一直紧跟在马扬
身后的了秘书赶紧上前一步,暗中伸出一只手去托了一把。又见我们这位马领导微
笑着回过头来,摆脱开了秘书的手,继续向小楼里走去。这时,让两位大夫更为担
心的是,他们看到了一股暗红的血丝从马领导后脑的头发根里慢慢地流淌了下来。
好一个了秘书,果然心细眼明,尽职尽守,血的暗流也没逃过他时刻警惕着的
观察,忙凑近马领导,悄悄提醒道:“擦一下。快擦一下,后脖梗处……”
马领导不慌不忙地掏出一块雪白的手绢(这可不是借的),擦了一下后脑勺。
手绢上立刻沾上一块鲜红湿润的血迹。然后从从容容地把手绢折起,重新放回裤子
口袋里。脸上继续保持平静而得体的微笑,继续一步步向门厅里走去。然后一号楼
底层大厅的门突然打开了。一道辉煌的金黄色的光涌了出来。马扬率领着他的人继
续着外表自信、内里忐忑的步伐,走进这辉煌的光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