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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康回到他住的高档小区,已是第二天的凌晨了。省城里的人都说,假如有
朝一日有一颗小型原子弹误投在这个小区上空,一秒钟后,省城银行里的存款一半
以上都会变成无主存款。换句话说,在省城,人们“普遍”认为,K 省省城几大银
行里的钱,一半以上是住在这个小区里的人存人的。当然,这只是“民间传说”,
并没有得到任何“官方”的确认。但只要你一走进这小区,看到“怪木异卉”,看
到“奇石曲池”,看到每一幢小别墅都独具风格,猛一抬头看到某一位小保姆牵着
两条高过她肩头的非洲猛犬四处散步,再一低头又看到每一幢别墅的车库里驶出的
都是“奔驰”“卡迪拉克”和最新款的“林肯”“宝马”,同时又看到在每一条林
间市道的交叉路口都站着身穿深灰色制服大衣的保安,而且一般都是双岗,看到国
家早就明令禁止、但在这儿几乎家家都安装在小花园一角、能收看世界六十多个电
视频道的“小锅”……你一定会相信,这儿住户的银行存款总额,即便没占到省城
几大银行存款总数的百分之五十,大概也达到了百分之四十九点九九九。
张大康那幢小别墅的编号是“A 座ZE号”,简称“AZE ”,是一幢带有北欧风
情、棕红色小尖顶的假三层花园别墅。光花园的面积就有一百四五十平米。你说他
阔气。他扁扁嘴告诉你,他有一个在南非商界发展的华裔朋友,在开普敦郊区的住
宅,光住房面积就有四千多平米,“别说那花园了,真跟个迷宫似的。而这样的住
宅,他有两处。你说怎么跟人家比?”当车快要接近“AZE ”的时候,张大康的手
机“哗哗”地响了两下。有人往他的手机上发了个短信息。“有急事。我在你二号。”
张大康几乎没减速,立即掉转车头,向小区外驶去。
短信息是修小眉发来的。所谓的“你二号”,是指张大康的“二号住宅”。他
还有一个“三号住宅”,是专供朋友们使用的。他自己从来不去。这些在政界、警
界或经济界,或学术界教育界的朋友都带谁去使用了那个“三号住宅”,怎么“使
用”的,他从不过问。给钥匙。交钥匙。拍拍肩膀招招手。坦然地笑一笑。轻轻松
松走人。每天上午十点都会有钟点工来收拾小楼里的“残局”,两个小时后,保证
还你一个“清净可人”。门厅大理石端景台上,每三天换一次鲜花。张大康有一回
透露,光每月供这一处的鲜花,就得花费两三千元。当然,这点开销对于他,简直
不值一提。小菜一碟。
二号住宅是一幢联体别墅。档次自然比“一号”要低一些,又要比“三号”高
一些。
他都没顾得上把车开进车库,一下车,甩上车门,就急着向低矮的栅栏门跑去。
即便这样,在推开栅栏门的同时,他也没忘了四下里张望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人
在暗中“监视”。而在那拱形的门檐下已经有个穿着黑羊绒大衣的女人在等着他了。
她自然就是修小眉。
张大康一边掏钥匙开门,一边殷勤地问:“等多长时间了?你看看,冻着了吧?
让你拿上我这儿的钥匙,偏不拿……”修小眉一句不答,只待走进门厅,都顾不上
脱去大衣,就直逼张大康身前,责问:“……张大康,请你一定如实回答我,我让
你还给那些人的十五万块钱,你到底出手了没有?”张大康显然还想回避这档子事,
便揣着明白装糊涂地问:“怎么了?”修小眉却不依不饶地追逼:“回答我!”
修小眉如此“亢奋”“反常”,使张大康不能不心存些疑虑了,便问:“到底
怎么了?”
修小眉完全急红了脸:“你没有还给他们,是不是?”虽然院子里同样空阔无
人,但张大康还是拿起遥控器,一边合上主采光面上那幅土耳其芒麻布窗帘,一边
劝道:“小眉,冷静一点……”这时,修小眉几乎失控,脸色已由红转白,眼眶里
几乎充满了泪水,叫道:“你没还,是吧?你为什么不还?你到底想要把我怎么样?
毁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我怎么得罪你了?你有什么权利来这样对待我……”张
大康大喝了一声:“修小眉!”修小眉渐渐地平静了一些,但眼泪却完全不受控制
地流淌了下来。
“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再来冲我发火?”张大康问。修小眉浑身颤
栗着,抽泣不止。
“喝点什么?法国矿泉水?还是加柠檬的红茶?不过,这儿只有袋泡的红茶…
…”
修小眉依然不语:“……
“还是喝矿泉水吧。有人找你麻烦了?谁?”
修小眉哺哺地哭诉道:“你干吗要毁了我呢……”
“说呀,有人找你谈话了?”
修小眉点点头:“……”
“他们说什么?”
“了解我和大山子矿务局前任几位领导有过什么来往……要我详细说明每一次
的时间、地点和内容……”
“你怎么说?”
“我能说什么?”
“你什么都没说?”
“我能说什么?每一次我只是陪着你在一旁坐坐。连你们和大山子前任领导到
底谈些什么,我都没听清楚……”
“你对他们说到我了?”
“我还没那么傻!”
“谈话中,他们问到我了没有?”
修小眉犹豫了一下:“问了……”
“怎么问的?”
“问一起去大山子的人中间有没有你,还问是不是我替你介绍认识了大山子矿
务局和冶金总公司的那几位前任领导的,还问你在事前事后给过我什么好处没有…
…”
“你怎么回答的?”
修小眉哭了起来:“我说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别急。别急。不会有事的。”
“什么不会有事的?没事,他们吃饱了撑的,来瞎问什么?”
“刚才……就一个来小时前,我刚跟K 省当前一个非常走红的人物见了面,很
亲切地谈了话。我向他试探了一下,问他我可不可以参与他正在筹组的一个大型集
团公司。他表现得很高兴。”
“马扬?”
“这个人政治上非常敏感,也非常得你老公公信任。如果内部有什么对我不利
的风声,他一定会从你老公公那儿得到某种警示。但是从刚才他对我的态度看,跟
从前基本没什么变化”你完全小看了我那位老公公,也小看了你这位老校友。他们
在政治上比你想象的要老到得多,也要坚定得多……“
“你不知道我跟这位马扬过去的关系……”
“大康,跟我说实话,那十五万你到底还了没有?”
这回轮到张大康不做声了:修小眉又开始着急了:“如果你还没还,看在你曾
经喜欢过我的分上,请你立即去还了。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没有钱的牵连,
一切都好说。一旦纠缠进这位孔方兄……一切都说不清了啊。大康,你是聪明人,
也是趟过大江大海的人。这些话还用得着我来跟你说吗?”
还是不做声:修小眉缓和下口气:“有什么为难之处吗?十五万,你花了?”
张大康轻轻叹了口气,走到里边一个房间里,抱出一个小巧的不锈钢保险箱。
打开箱子,取出一张存折,放在修小眉面前。
修小眉拿起存折一看,大惊失色:“你没还?为什么?张大康,你为什么……”
张大康不动声色地从箱子里又取出三张存折,把它们—一放到修小眉面前。
修小眉拿起这几张存折,完全愣住了:“这五十万……又是怎么回事?怎么都
写着我的名字?”
张大康苦笑笑:“每次,你带我们去大山子,谈成一笔生意,有关方面都会按
圈子里的规矩,给你提留1 笔佣金……”
修小眉惊叫道:“我带你们去谈生意?我不知道什么生意。你只是说你们不认
识大山子那些领导。我说他们都是我公公过去的老部下。其中一位还是我爱人中学
时的同班同学。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我不想,也没有参与什么生意……我更不想
拿什么佣金……”
张大康点点头:“我知道你不想拿这些钱,所以,这几张存折,我也一直没交
到你手里……”
修小眉脸色全苍白了:“六十五万啊,张大康!”
“交易媒介拿取一定比例的佣金,是合法合理的事。全世界都这样……”
“可你们跟大山子那几个人到底做了什么交易?大山子这两年大量国有资产流
失,跟你们的交易有什么关系?你还要我去当你什么大山子分公司的经理,是不是
也是拿我的身份去做掩护?张大康,你杀人不用刀啊!”拿起那几张存折就向外走
去。
张大康忙一步冲到门前,堵住修小眉的去路。
修小眉哭叫起来:“张大康,杀言可言的是不是你?炸贡志和办公室的是不是
也是你?想除我灭口的是不是也是你?你还想干什么!”张大康苦笑了笑,低下头
默默地站了会儿,然后突然打开门,对修小眉:“你走吧……走吧……去告诉他们,
我是杀人凶手,再拿着这六十五万元的存折,对他们说,你来自首了。请他们可怜
可怜你,如果原先要判死刑的话,请他们改判你一个死缓。再看在你老公公的分上,
看在你为国捐躯的丈夫的分上,能从轻发落,判你一个二十年或十八年有期……你
还算年轻,十八或二十年之后,当你老态龙钟地走出监狱大门时,还可苟延残喘地
活上几年时间。走吧……”修小眉呆住了,脸色一下变得青白。‘我杀人?你看看
我这只手,像一只杀人的手吗?我倒是想杀人。如果我真有那么凶狠、干脆,许多
事情都不会让那帮子完全没有文化、没有头脑的人搞得这么糟糕。“修小眉颤栗了
一下,迟迟疑疑地问:”你知道是谁杀人的?“张大康沉默了一会儿,叹道:”…
…也只是猜测而已……“修小眉又迟疑了一会儿,问:”你跟这些人到底是一种什
么关系?“张大康苦笑笑:”什么关系?一种没有回头路可走的关系……“修小眉
一惊:”没有回头路可走?什么意思?啊?什么意思?这样的路你也要走?你还要
拉着我一起走?这就是你说的你’喜欢‘我?这就是你的爱?“张大康一直等到修
小眉一口气把全部的悔恨怨愤都发泄完,才说道:”小眉,你能冷静地听我说一说
吗?“见小眉不再做声,便去关上门,搬来一把软皮垫靠背椅,放在修小眉身前,
然后说道:”你可以站着听,也可以坐着听。不想听了,你随时可以走出这个大门。
只要你觉得有必要,你也可以随时动用你的手机报警。当然,如果可能的话,请你
听我把话说完。过去你只了解我的一半,那个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极其张扬自己
个性的张大康,那个自认为是中国第一代商人中最优秀最完美最杰出代表的张大康。
今天我要让你看到这个人的另一半,一个在种种诱惑、罪恶。机谋和权术面前极其
痛苦地自我挣扎、自我否定的张大康“谁还能诱惑你张大康!”修小眉疑惑地问。
她真的不愿意再听他为自己辩解,这样的辩解,她已经听得太多了;但是,她又希
望能听到他做出最有力的辩解,从而不仅从当前这几近无望的困境中彻底解脱了他
自己,也能完全解脱出她,就像绝大多数癌症患者一样,最大的希望是在众多“无
情无义”的大夫中能听到有一位大夫温情地而又绝对权威地说出这样一句话:“不,
你得的不是癌症。他们都误诊了……”
“谁能诱惑我?谁?谁?想知道是谁吗!”张大康突然激动地挥舞起双手,在
修小眉面前咆哮起来,然后又好像被噎住了似的,瞪大了眼,只是看着正怔怔地等
着他往下说出答案来的修小眉,干干地咽了两口唾沫……这一突然煞住话头的瞬间,
他的脸一下涨红了,眼睛里闪出茫然的光泽,仿佛告诉对方,他正困难地在从记忆
的汪洋大海里努力搜寻那可供登陆的“小岛”……那种无望的茫然,是修小眉从来
都没有在他的眼睛里接受过的。这一瞬间,修小眉完全屏住了呼吸。她想听,又怕
听到什么她特别熟悉而又不愿听到的名字……
张大康再次于干地咽了一口唾沫,眼睛中突然闪出一种非常明晰的、甚至都可
以说很清澈的光泽。这种光泽只可能出现在那种完全操控着自我人生进程的强者眼
睛中……随后,一种“无奈”却像从溃烂的肿块里不断渗出的脓血,向四周扩散蔓
延……
“是我自己……是我自己诱惑了我自己……是的,是我自己……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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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罢早饭,贡开宸从警卫员手里接过公文皮包和大衣,正匆匆向外走去,一推
门,过道里却站着贡志和。贡开宸一边看手表,一边问:“什么事?”贡志和说:
“想跟您约个时间,随便聊一聊。”贡开宸一听就不太高兴,“随便聊聊”?这小
子想什么呢?便一口否决了:“这两天没有时间。”贡志和说:“过两天再聊就没
意义了。”
贡开宸知道,志和受志成影响比较大,总体上说,还算是一个有头脑的年轻人,
一般不胡搅蛮缠,但他就气他这一年多也学得心浮气躁,不好好搞自己的研究,尽
做一些没根没底的事。见他如此坚持要“聊一聊”,贡开宸只得说:“那你找焦秘
书,让他安排一下。”贡志和立即说:“能不通过任何人,直接跟您要一点时间谈
谈吗?”贡开宸又不高兴了:“让你去找焦秘书,没有别的意思。我也不知道我什
么时候有空。你在这个家里生活了这么长时间,这一点常识都不知道?”贡志和说
:“我可以去找焦秘书。但我不想去找。”贡开宸火了:“你这不是在抬杠吗?”
贡志和说:“我想跟您谈谈嫂子的问题。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你我之间进行了这
样的谈话。”贡开宸一怔:“你想跟我谈谁的问题?你嫂子的问题?”贡志和又说
:“另外,我也要跟您谈谈我自己的一点情况。”贡开宸问:“什么情况?”贡志
和宣布道:“我决定要回研究所去好好做我的研究去了。”贡开宸“嗯”了一声,
脸色顿时好看许多:“好嘛。脚踏实地地做一点学问。很好。现在中国缺的就是真
正有本事、有学问。有长远眼光的人。急功近利的人太多了,浮皮潦草的人太多了
……,‘贡志和怕他说个没完,忙插话:”同时,我还想跟您说说嫂子的事。“
“你嫂子的事,有人在管。”
“所以我要跟您说一说。”
贡开宸瞪起眼:“有人管,你还要说?”
贡志和固执地:“嫂子她不是坏人。”
“她是不是坏人谁说了算?”
“您说了算。”
贡开宸一耸眉毛:“混蛋逻辑!是组织上说了算。法律说了算。”
“爸……这一年多,我恨过她,也花了很大的代价偷偷地调查过她。我恨她,
调查她,既是为大哥,也是为我们这个家,坦白地说,归根到底还是为了您。大哥
在跟我的那次长谈中说到,他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自己在各个方面都没能赶上
您,更谈不上为您分担一些什么。他为有您这样的父亲而自豪,又为自己感到羞愧。
他说,我们兄弟姐妹都应该以您为榜样,认真考虑一下,到底应该怎么去生活,最
起码也应该做到不给您添乱。他甚至为自己没能为您及早生一个孙子孙女而责备自
己。他和嫂子一直没要孩子,起初是因为工作担子太重,不敢让嫂子怀孩子,后来
……他身体又不行了……大哥真的是我们这个世界上少见的好人。我不愿意他在牺
牲后,再受到什么人格侮辱。所以……我一直想搞清嫂子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但现在,我感到,这些年,我同样没能真正地了解嫂子的情感世界。我和许多人一
样,总是把自己身边的人当成一个希望的符号,理想的幻影,而不理解他们作为一
个活人,本应该是什么样的……一定会是什么样的……”说到这里,贡志和突然不
说了。
稍稍地等了一会儿。贡开宸轻轻地叹口气问:“说完了?”贡志和抬起头又说
:“爸,懂事以后,我从来没有求过您。虽然我不是您亲生的儿子,您能不能让我
使用一次儿子的特权,向做父亲的您作一次恳求,恳求您运用一下您的影响,在必
要的时候,让有关部门给嫂子一次机会……前一段时间里,她可能纵容了自己的感
情,被一个叫张大康的人利用,做错了一些事,但我相信这肯定不是她的本意。她
无意去伤害集体,更无意去伤害这个国家和整个事业……我想,在了解了全部情况
以后,即便是大哥也会原谅她的……”说到这里,他的眼眶湿润了,又一次收住了
话头。
又等了一会儿。贡开宸再问:“说完了?”贡志和喀然低下头,三十大几的人,
正经还是省社科院的“大知识分子”,眼泪居然像熟透了的山果子似的一串接一串
地往下掉。贡开宸再一次看了看手表,本想说一句什么安抚的话,但迟疑了一下后,
觉得不说也罢,便感慨万端地轻轻拍了拍贡志和,拿起皮包,走了。虽然父亲什么
也没说,但志和心里还是感到了极大的安慰,一来,父亲毕竟耐心地听他说完了这
一番话,再者,父亲没怎么批评他。这么多年,贡志和当然知道,只要父亲不批评
不反驳你,就算是一种对你的默认,赞许,就算是无声的肯定,自己应该知足了…
…
贡开宸在处理“子女问题”上相信两条:一、以身作则,月落江阔万里浪,浩
浩荡荡,浩浩荡荡,这是最厉害最有效的教育。二、就是要“严管”。什么叫孩子?
就是一个不懂事的人嘛。懂事了,他就不是“小孩”,就是“大人”了嘛。不懂事,
不管行吗?贡开宸最看不惯那些娇纵子女的家长。他认为这些家长完完全全在“误
国殃民”,只是在满足自己的一种溺爱心理,很自私嘛。他那么喜欢又看重的大儿
子贡志成,十五岁前就经常挨打。志和志英志雄由于身世的特殊,虽然从没挨过贡
开宸的打,但也少有好脸色相待,实实在在地说,这一二十年,也的的确确难为了
这几个“子女”。
八点二十五分,贡开宸准时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多年来一贯如此。即便有特殊
情况,到不了,在这个点儿上,他也会打个电话给自己的秘书,做些必要的交代和
询问。他特别信奉这一点:一个人的种种素质中,最厉害的东西就是这四个字:持
之以恒。他很后悔,在挑选郭立明时,没发现这个过于聪明的年轻人缺少的就是这
个持之以恒的品质。总想走捷径,总想一激而就,关键时刻又把握不住自己,最终
“赋”到人家给你准备好的“泥坑”里去了。“小聪明”啊。“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欣赏马扬。这家伙同样很聪明,但又能咬定青山不放松。这就是一种“大聪明”。
于大事的气质。当然“大聪明”也有“大聪明”的危险之处。一旦“咬定”的那个
“青山”出了问题,再加上自身的那种执著倔强的个性,很可能就会出大事……历
史上,大聪明反被大聪明误的教训也并不少见啊……时时事事都保持头脑清醒,时
时事事都能做到游刃有余,谈何容易啊!!
……焦来年把当天的日程安排拿来请贡开宸—一过目,又告诉他一早就有不少
电话打到办公室来找他,其中有几个比较重要:“……一个是乡镇企业办打来的。
说他们搞了一个今后五年我省乡镇企业的发展规划,看看什么时候能递交省委常委
讨论一下…”
“规划请邱省长过目了吗?”贡开宸脱下大衣,交给焦来年去挂上,并问。
“乡镇办的董主任说,这件事,原先是您跟他提的……”
“我提的,也得请邱省长过目。请省政府先组织人充分论证一下,然后再提交
省委常委讨论。”
焦来年忙答应:“好的。还有一个电话是省委政策研究室打来的,说他们搞了
一个课题研究报告,谈我省如何迎接WIO 的挑战……”
贡开宸眼睛一亮:“这个好啊。报告打印了吗!”
焦来年说:“打印了。一万三千字……”
贡开宸笑道:“一万三千字?他们想要我的命?现在动辄上万言。诸葛亮的前
后出师表一共才多少字?总理的政府工作报告才多少字?”
焦来年笑道:“他们说,这还只是第一部分……”
贡开宸摇摇头笑道:“好嘛,存心跟我们这些人过不去。啊?”
“那我让他们认真压缩一下,搞一个梗概给您?”
贡开宸忙又摇摇头说:“不用了。一万三千字要真能把WIO 这么个大问题说清
楚,说透彻,说出一点跟我们K 省相关的真道道,也行。先别让他们压缩。我尽快
抽时间看看。这两份东西,让办公厅同时送全体常委。另外,从省内外选十四五个
这方面的专家,也请他们看看这两份材料。到时候,除了请常委们讨论,也分别听
听专家们的看法。”
焦来年又说:“另外,省纪委周书记派人来送了一盒录像带,是纪委工作组的
同志跟朱海峰谈话的现场情况。说是您要的。”
贡开宸忙点点头:“是我要的。我马上看。”
焦来年又说:“唐厅长也派人送了一份材料来。是要请您亲启的。”并拿来一
把裁纸刀,要替贡开宸把它拆开了。
贡开宸打量了一眼那个密封函件,忙说:“别动它。你给我要唐厅长。”焦来
年立即要通唐厅长后,贡开宸在电话里说道:“老唐,你那个邮包里是什么玩意儿?
我告诉你,修小眉的材料我不看。别说了。一会儿,你派人来取回去。”随即挂断
电话,并吩咐焦来年:“一会儿把这个邮包退给老店。”焦来年犹豫了一下,分析
道:“唐厅长这么执著地想请您看,一定是有什么原因……”贡开宸却说:“什么
原因,我也不看。”焦来年还想说些什么,贡开宸立即板起了脸:“我让你退就赶
紧退,哪那么多废话?告诉你,背着我也不许你插手这件事。听清楚了没有?”
焦来年忙点头答应。这时,外间屋里响起了电话铃声。不一会儿,去接罢电话
的焦来年匆匆跑来,神色有一点慌张地报告道:“纪委工作组的同志报告,宋……
宋海峰绝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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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按中纪委专案组同志的意思,他们是想要把宋海峰转移到K 省以外的地方
去实行“双规”的。所谓“双规‘,就是在规定的地点、规定的时间内,让被审查
的人说清楚自己的问题。后来不知道又因为了什么样的原因,没转走,在省城西北
部一个大山的深处,找到一幢年代比较久远的小楼,把宋海峰送到那儿”住“下了。
据说这小楼还有段非比寻常的”身世“——当年是国民党某战区司令部长官公署下
属的一个”留守兵团指挥所“。背静的大山里热闹过一阵。兵荒马乱的岁月过去以
后,这里曾一度划归共和国某部委下属的一个研究院使用。后来,”大三线“”小
三线“的问题被提到战略的高度来筹办,大批人马开进,这儿曾相当地热闹繁荣过
一阵。小镇小街上的鸡蛋和猪肉因此卖得比省里还贵。一待大小”三线“问题过了
景儿,机构、器物和人员相继撤出,这儿再度冷落。小楼黑灯瞎火空关着,”但闻
鸡犬声,不见人踪影“的日子比”不闻鸡犬声,但见人踪影“的日子要多得多得多。
小楼跟前有个不小的院子。院子有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铁门里有十来棵瘦长的冷
杉树,高可俯瞰小楼楼顶。这里的寂静能让你发怵。在院子里稍稍地呆站一会儿,
你总会突然觉得那几棵瘦高的冷杉树在微微地点着头,像是有话要跟你说似的,特
别是在傍晚时分,在那圆圆的并不明亮的太阳快要落到大山背后去的那一刻,你会
觉得她们尤其无奈、凄婉和动人。自从这儿被选作宋海峰的”双规“场所后,院子
里就经常停着一辆警车,两辆桑塔纳2000,但仍然经常地见不到什么人影。倒是早
年就安居在某棵冷杉树背后的那个老式双杠上,经常出现晾晒的内衣内裤外衣外裤
袜子毛巾什么的,纷纷在微风中微微飘荡,而常常晾晒在老式双杠下的,则是一双
双男鞋或女鞋……
应该说,专案组为宋海峰安排的饭菜还是相当不错的,甚至可以说是出乎人意
料的精致。餐具也都是上好的青花瓷制品。因为住得偏远,为了保障宋海峰的生活
和健康,专案组里为此还专门配备了厨师和保健大夫。晚饭后,专案组的同志常常
陪着宋海峰在院子里散步。宋海峰抽的仍然是昂贵的中华烟,喝的仍然是最好的乌
龙茶。他们经常很友好地在那个石桌上布下一局局“扑朔迷离”的象棋残局。(宋
海峰不打扑克。下象棋也只喜欢下残局。他觉得,开宸和中局缺少刺激和悬念,就
像那些平庸者平日里过的日子一样,只是一些很雷同的过程。他认为,只有残局,
每一步都面临命运的结局——或被对方“杀”死,或者就“杀”死对方,充满着命
运无穷大的变数,这才“够劲儿”。)
那天给他送饭,敲了半天门,他都不开。他的门规定是不上锁的。专案组一进
驻,他那个卧室门上原装的老式斯匹林锁就被拆除了。但每回专案组的人进房间去
找他,都会很有礼貌地要敲敲门,依然像以往似的,听到他在门里说声“请进”,
他们才推门去跟他谈话,说事。在组织没做出最后的处理结论以前,在理论上,他
仍然是“省委副书记”嘛。
但那天,宋海峰没答理那两下敲门声。他闭目躺在床上,双手放在腹部,枕头
旁还放着一本中华书局版的《钱注杜诗》。床头柜上的青花茶杯里,一杯刚沏上的
乌龙茶,正袅袅地冒着热气。门外继续在敲门。他却完全像是没听到的一般,继续
不加理睬。他并非睡着了。如果我们走近了看,还能看到他此时正一阵阵咬合着自
己的牙关,借此竭力地去控制自己的情绪,也控制住从自己心底发出的那一阵阵颤
栗,并且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从床上跳起。
“他绝食多长时间了?”贡开宸在电话里问。
“有两天多了……”省纪委的同志报告道。
“怎么现在才报告!”贡开宸又问。
“一开始他只是说吃不下,没食欲。我们想,这也挺正常,就请大夫给他开了
点镇静药、开胃药,还特地搞了一些南方的水果给他。今天一早打扫房间的同志才
发现,他把那些药和水果全扔了。刚才送中午饭去,他连房门都不让进了……”
“跟他谈过没有?”
“中纪委的同志正在跟他做工作……”
“好的。有什么情况,随时通报。”
第二天上午,消息传来,宋海峰仍然在绝食,贡开宸告诉焦来年:“要车。马
上。”焦来年习惯性地答应道:“好的。”贡开宸又吩咐:“一会儿,你跟着一块
儿去。”焦来年仍习惯性地问:“要带什么材料?”贡开宸说:“不用。通知办公
厅,原定今天下午的那些日程安排,全推到明天。”焦来年点点头说道:“好的。”
然后还特地问了句:“宋海峰绝食的事,怎么处理?”贡开宸说:“怎么处理?我
们这就去看他。”
焦来年这才有点吃惊。他原以为书记要车是去金都大酒店看望上海计委派来的
代表团。这个代表团是根据K 省省政府和上海市政府不久前达成的一个合作意向,
就两地共同开发K 省火力发电资源问题,做进一步的洽谈。该代表团在辽宁活动了
三四天,原定今晚离开沈阳,明天到K 省,却整整提前了一天。K 省方面,对这件
事非常重视。他们考虑到万一德国方面的投资真有变卦,从国内寻找投资,便是解
决问题另一个重要途径。上海方面,当然是此方案中合作对象的首选。上海的同志
一到,省长邱宏元马上改变了原定的日程安排,去见了上海的同志。下午和晚上,
继续由邱省长跟上海的同志谈。明天上午由省计委的同志陪同上海的同志去大山子
做实地考察。(还要去805 矿局和山南地区。)贡书记跟上海同志的见面,原来安
排在明天下午三点以后,然后还要和他们共进“工作晚餐”。焦来年以为书记和省
长商量下来,想提前去看望上海来的同志,没料想是去看望宋海峰……
这时候,在这种情况下,去“看望”宋海峰,合适吗?
大约等了二十来分钟,贡开宸圈阅了两份文件,见焦来年还没回来复命,他便
向秘书室走去。焦来年不在秘书室里。贡开宸又等了一会儿,有点着急了,下意识
地敲敲桌子。
焦来年还是没出现。
焦来年是故意“躲”到别的办公室去打电话了。他琢磨半天,只有给潘祥民打
电话。
他希望由潘祥民出面来劝阻贡书记,在这个情况下,不要去沾“宋海峰”这块
已然掉在灰堆上的“臭豆腐”。他已经被“双规”了,有中纪委的同志管着,他吃
不吃饭,开不开口,交代不交代问题,您就甭管了。管多了,真还说不清,摘不净
哩。潘书记答应马上给贡书记打电话。焦来年这才匆匆回到贡开宸这儿。贡开宸已
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便问:“于啥呢?这么长时间!”焦来年当然不能告诉贡书
记自己去于什么了,只说是“在办公厅耽搁住了。咱们走吧……”他先进里间,替
贡开宸把桌上的东西和皮包收拾了,然后又去收抬了自己那间秘书室桌面上的东西
——其实他没收拾自己的办公室,他在耗时间哩,在等潘书记来电话。贡开宸见他
去了“半天”(其实只有几分钟)还没完事,又不耐烦了,便挽着大衣,提着皮包,
进秘书室催促:“还没完?你真够磨赠的!”焦来年忙冲着自己办公桌一通“忙活”,
并说:“马上……马上……”看来是不能再拖延了,焦来年只得快快地收拾了该收
拾的东西,把抽屉—一锁上,又—一试着拉一下,证实了它们都已被锁死,这才收
起他那一大串钥匙,仍不忘了去戴上他那副软皮黑手套。贡开宸笑道:“什么毛病?
一双手有那么娇贵?”焦来年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纳闷,多少年了,只要手一
着凉,我就准感冒。从小就这样。怪事。夏天睡觉,我妈都拿毛巾被替我把手捂着。
我估计我们这支焦家五百年前跟千手佛有缘,遗传了一双特别不寻常的手。”贡开
宸笑道:“它要凭空一抓就能抓出个翡翠玛瑙什么的,还能说得上个‘不寻常’,
就现在,这么累赘人,我看呀,砍了算了!”焦来年忙笑道:“别啊!”
两人说着笑着往外走,焦来年心里却着急,还惦着潘书记那边哩,临带上门时
他还又看了一下电话机,但它还是没响,只得一狠心,“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跟着贡开宸向电梯口走去。没想到,偏偏这时候电话铃响了。他忙叫了一声:“电
话!”贡开宸却说:“别管了!”很少不听招呼的焦来年这会儿却固执了一回,说
声:“我去接一下吧……”居然不等贡开宸答应,就自作主张回转身,重新打开办
公室门,冲进去接电话。果然是潘书记打来的。他挺紧张地跑出来告诉贡开宸:
“潘书记找您。”
贡开宸进办公室接电话时,焦来年故意躲开了——怕贡书记从潘书记那儿得知
是他去“告的状”,回头就批评他。但这回挨地,肯定是跑不了的了。贡开宸打完
电话出来,果然狠狠瞪了焦来年一眼,一语不发,向电梯口走去。焦来年呆愣了一
下,忙跟上。进了电梯,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
“多嘴!谁让你向他报告的?搬出阎王来吓唬小鬼,你馊点子倒不少?!”贡
开宸又瞪他一眼。“潘书记是不是也觉得您这时候最好还是别去接触宋海峰……”
焦来年小心翼翼地问。等出了大楼,下了台阶,匆匆向大奥迪走去的时候,焦来年
还不甘心地凑近贡开宸低声劝道:“……您这时候去看宋副书记,会引起很多不必
要的误会……”“你要怕沾包,你就别去!”嗨,你瞧这位贡书记,临了,居然还
来这么一句。焦来年自然不再做声,赶紧上前替他拉开车门,伺候他上了后排座位
坐下,自己赶紧去副驾驶的位置上坐着了。
一路无话。焦来年却不时通过后视镜,悄悄地打量贡开宸。贡开宸却只是凝视
车窗外的景色,木然不觉似的沉滞。
开进大山。山道盘旋。大奥迪缓缓驶到那个老漆斑驳的院门前停下。司机按了
两下喇叭。院门里没有任何动静。司机准备按第三下喇叭,贡开宸制止了他。贡开
宸问焦来年:“你没通知专案组,我要来看宋海峰!”
焦来年脸红了红,是一种羞愧,歉疚。是的,他没通知。从随侍贡开宸左右,
他破天荒第一次自作主张不去为书记的活动做该做的准备。而且他还盘算了一路一
一虽然心里一直在打着鼓,怎么在最后的关头去劝阻贡书记。焦来年清楚,宋海峰
被“双规”后,社会上沸沸扬扬,出现不少不利于贡开宸的舆论。宋海峰一度是贡
开宸的红人啊,宋海峰是贡开宸一手提拔的啊,宋海峰出问题,贡开宸能没问题吗,
至少他应该负领导责任啊等等等等。社会的关注和批评并非全无道理。但实际情况
自然要比人们所议论的复杂得多。这也难怪,信息不对称嘛。但在这种情况下,无
论怎样,贡本人应该谨慎才是,至少不该再去过问,再去“沾包”了。
贡开宸这时要下车。焦来年忙回身去按住车门把,万分恳切地说道:“贡书记,
如果您连小眉的事都觉得不该过问,那么,就更不该来过问宋海峰……您这时候来
接触他,了解您的人,会说您是为了党的事业,千方百计地挽救一个年轻的高级干
部。可不了解的人会怎么想……况且,这儿有中纪委的同志在坐镇,您不来做工作,
也是完全可以说得过去的……”
贡开宸却用力拨开焦来年的手,自己打开车门,向车下走去。焦来年极伤心地
愣住了。
一直等到贡开宸快走到那个老漆斑驳的大铁门前了,焦来年才追了上来。没想
贡开宸也在铁门前站住了。他回头来问焦来年:“你也没向中纪委领导报告,说我
要上这儿来做一下宋海峰的工作?”
“没有……”
“现在打电话报告。”
“贡书记…”
“报告!”
焦来年犹豫了一下,刚拿出手机。这时,大铁门咣咣地启开了。出来两位专案
组的同志。他们一定是听到门外有汽车声,然后又从楼上的窗户里看到这么一辆为
国内高级党政干部使用的高档奥迪车,猜测是相当级别的重要人物来此“探营‘
(?),经过一番商量,决定下来看看虚实。他们当然都认识贡开宸,一时间,都
很感意外。”贡书记?请……请进。快请进。“贡开宸却没应邀。拥有几十年政治
工作经验的他,当然非常明白,这种特定时刻,做事的分寸一旦把握不好,后果的
确难以设想。他做了个手势,让他们等一下。
这时,焦来年只得赶紧走到一边去,拨通中纪委的电话。很快有了答复:“他
们同意了……”贡开宸没等焦来年再说第二句话,便大步走进了大铁门。
几分钟后,专案组的同志急促地敲着宋海峰的房门,告诉他:“贡书记来看你
了。”宋海峰压根儿不相信这时候贡开宸还会来“看望”他。他依然一脸病容地躺
在床上,任凭专案组的同志怎么敲门,也不动声色。他只认为是这些同志想方设法
在“蒙”他进食而已。但很快他便听到贡开宸自己的叫门声:“宋海峰,开门!”
并夹带一下很用力的砸门声。宋海峰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心猛烈地跳动、他不相
信贡开宸会来看他。任何人在这时候都会远远地躲他。他来干什么?真是他吗?但
贡开宸的声音,还有那一下有力的砸门声,应该就是他……要知道,换一个人,谁
都不会这么“砸门”的……
这时,门外又响起了贡开宸的叫声:“宋海峰!”
是他!
宋海峰一下站了起来,呆了一会儿,慌慌地收拾一下衣服和头发,又去略略地
整理了一下床铺和桌子,走去开门。
脸色明显苍白。神情明显僵硬。无限的委屈和极度的忐忑,在绝望和挣扎中来
回探寻生路。但从表面看,应该说还是平静的,嘴边也总在掠过一丝丝淡淡的苦笑。
好长时间不说话……“没什么话要跟我说?”贡开宸问。
这时,在楼上的一个房间里,专案组的几位同志正通过一个监视器在密切注视
着他俩的谈话。他们在监视器里看到宋海峰是这么回答贡开宸的:“……我还有什
么可说的?还有什么必要说?当时要处置大山子冶金总公司属下的一些中小企业,
张大康通过一些人来找我……”
贡开宸问:“通过谁?”
“通过一些人。”
贡开宸问:“通过修小眉?”
“……这您就别问了。他通过一些人来找我,希望我能为他在大山子总公司之
间搭个桥,他想收购一部分中小企业……我觉得这个做法,都是符合当时从中央到
地方各级党委用红头文件批准的政策的。”
贡开宸问:“中央政策的基本精神是什么?要在这种收购和参股中,使国有资
产保值,增量。但是当时,大山子却流失了六七个亿的国有资产。”
“我只是介绍他们认识。他们具体怎么操作,我没有参与。我从来没有对大山
子总公司的任何一个领导说过,要他们廉价出售企业给那些大款。”
贡开宸问:“你收了张大康多少礼?”
“我不认为这是收礼,更不认为这是受贿。只是朋友之间往来。他到我家。我
也请他吃饭,我也送他名人字画……”
贡开宸拍案而起:“只是朋友之间的往来?你是执政党的省委副书记!你当然
可以有朋友,你也可以请朋友吃饭,你更可以送朋友礼物,但你不能搞这种物质交
换……”
“我没有搞交换。”
“当时你知道张大康在压价收购,你没有去做工作。为什么?”
“这是谁说的?完全是诬蔑!请他们拿出旁证。”
“当然有旁证。”
“可以啊。请旁证说话。”
“大山子冶金总公司领导去找你的时候,不是一个人去的。”
“我记不清了。我根本就没把这当一回事。”
“当时在场的还有大山子矿务局财务总管言可言!”
宋海峰一愣,不说话了。
“你儿子十六岁就去美国留学……”
“这件事跟张大康完全没有关系。”
“跟谁有关系?谁资助的?”
“你夫人承包了省里三个地级市的街头广告灯箱和街头广告的制作,又插手了
一条高等级公路的发包。而这条高等级公路的发包最后给国家造成了一个多亿的损
失……”
“这些事我完全没过问。事先也不知道……”
“海峰,跟你说起这些事情,我心情很沉重,很惭愧。你难道就真的一点都不
沉重、”不惭愧?你拉着郭立明到处去活动,为什么?你利用郭立明的身份去沟通
方方面面的关系,难道也是别人对你的诬蔑?“
宋海峰慢慢地低下头去:“组织上就不该查一查你的这些非组织活动?当了省
委领导就不该接受组织的监督和检查?”
宋海峰的头垂得更低了。
“要学会从头开始自己的生活。从头来。懂吗?!如果你还有一点点责任心,
就配合组织搞清自己的问题,认真忏悔自己给国家给党给人民所造成的损失,接受
组织给予的任何处分,抬起头来,从头开始,重新做人。绝食吓唬不了任何人。绝
食也解决不了你后半生的前程问题。海峰啊,不要一错再错了!重新选择生活,对
你来说也许是痛苦的,但这也是你惟一的出路2 ”说着,用力拍了一下桌子,站了
起来。
宋海峰浑身颤抖起来。
“还有一点,也并非是不重要的。你还应该帮助组织上搞清楚其他人的问题。
不管涉及谁,你都应该说清楚。隐瞒,是不可能久远的!”说完这句话,贡开宸便
不再管宋海峰如何反应,只顾自己大步走出了房门。推开宸门的时候,差一点碰着
了一直在房门外守候着的焦来年。门外还有两位专案组的同志,他们是来给宋海峰
送饭的。贡开宸从他俩身旁走过时,颔首向他们示意了一下,意思是让他们把饭菜
送过去。那两个工作人员当时还犹豫了一下:难道贡书记这么“训斥”一通,宋海
峰就肯张嘴吃饭了?事情会有这么简单么?他俩迟疑了好大会儿,才端起盘子走到
房门前,试着推开宸门把饭菜放到桌子上。开始宋海峰没动弹,但不一会儿,却对
他俩轻轻地挥了挥手,做了个请他们出去的手势。居然没像前几回似的,生硬地让
他们连盘子都拿走。他们看到事情有转机了,便赶紧走了。听到门扇轻轻碰上,宋
海峰微微一震,抬起头,看了一眼那已然关上了的门,再回过视线来看看这一盘精
致的饭菜,迟疑着,犹豫着,终于去拿起了筷子。但当他的手一接触到筷子时,一
阵硬咽涌出,他紧攥着筷子,用力戳住桌面,头一低,眼泪就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正如专案组那两位同志担心的,贡开宸对宋海峰并没有说出什么特别“撼人心
魄”的话,能震慑住“老练”“精明”的宋海峰吗?但他们却不知,贡开宸的到场,
本身就是一桩“撼人心魄”的事。宋海峰是懂得此举的内在含义和它的全部分量的。
贡开宸即便什么都不说,只要往宋海峰跟前一坐,他来海峰就应该明白,何去何从,
已非同一般了……
宋海峰还是“懂事”的……
这时,从窗外传来大奥迪启动的马达声。满脸已布满泪水的宋海峰忙抬起头,
好像是在追寻那对于他来说曾经是那么熟悉的曾拥有过的一切。但汽车声终于慢慢
远去。院子里的大铁门很响地关上了。他的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不哭了,但也呆
在了那里。
大奥迪缓缓驶出山口的时候,潘祥民打电话来询问情况。焦来年低声告诉贡开
宸:“……潘书记请您说话。”贡开宸一动不动地坐着。焦来年怯怯地叫了声:
“贡书记……”贡开宸仍一动不动地坐着。焦来年看到贡开宸紧抿着嘴,铁板着脸,
大睁着眼睛,怔怔地看着窗外,神情无比地复杂。一直到车子开进城圈,贡开宸始
终没动弹一下,始终没有再跟焦来年说过一句话。
74
从北京飞来的2505航班晚点两小时呼啸着抵达K 省机场。乘坐这一航班回K 省
的潘祥民和徐世云,没有走一般的旅客通道出站。这有点反常。播祥民退休后,立
即给自己严格规定:绝对不再享用过去在位时因工作需要而必须享用的一些特权,
再乘坐飞机,就“坚决”改走普通通道。但今天他真的要抢时间,必须重新使用那
条特殊的贵宾通道。因此,离京前,他就打回一个电话来,让秘书安排妥当,把车
直接开到特殊通道的出口处等着;没想到今天飞机偏偏还晚点了,于是,一上车,
他就告诉司机:“去机关。”一路上,徐世云一直显得不太高兴,一方面是因为
“老潘”竟然如此执拗,不听好言相劝,非要飞回来;再一方面,自上了飞机,
“老人家”“心事重重”,总也不跟她说话,竟然把她就这么于“晾”在了一边,
让她感到特别不舒畅。“您不先回家歇会儿?”她赌着一口气,问。潘祥民今天好
像对她情绪方面的这点变化毫无党察似的,只是再次吩咐司机:“去机关。”徐世
云就没再坚持。她毕竟还是个有头脑的“职业妇女”。“老人家”毕竟有“公事”
在身嘛。当初,她经过一个多月的激烈思想斗争,终于决定嫁到K 省来,做
“潘夫人”,她那位大学教授的父亲母亲曾找她认真地谈过一次。二老自然是极其
开通的人,虽然从情感深处说,他们并不赞成女儿嫁给一个从年龄上说几乎要大女
儿一倍的人,更不愿意让人在背后说自己的女儿是贪图什么才去续弦的;但他们还
是尊重女儿自己的决定,他们只是要求女儿在做决定时,千万排除那些世俗的虚荣
的成分,在免不了会盘算将“得到”什么的同时,要更多地掂量掂量还必将“失去”
一些什么,在为将享受到的那些“权利”暗喜的时候,还一定要认真想一想,自己
还将背上哪些不能不尽的“义务”“职责”重担,还将受到哪些必然会受到的“约
束”…
…妈妈甚至还特地取出《红楼梦》,翻到第十七、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的后半部分,悄悄放到女儿的床头,并将这一回最后一段故事,
从“……贾妃听了,不由的满眼滚下泪来”一直到“……贾母等已哭的哽噎难言…
…
这里请人好容易将贾母王夫人安慰解劝搀扶出园去了“,重重画上红杠,原意
是要提醒女儿,进入”深宅大院“,也是会有”悲悲切切“的日子的。女儿读了,
反倒哑然失笑:”妈,哪儿是哪儿啊!这都是八百年前的事了,您在说谁呢?!我
看您是做学问做糊涂了吧?“失笑归失笑,但这二老的一番谈话还是让徐世云对做”
潘夫人“更增添了一层理性的清醒,也加强了应有的思想准备。
潘祥民今天的确“心事重重”。赶到省委大楼,他先打发车子把“小徐”送回
家,然后通知焦来年,说他立即要见贡书记。贡开宸这时正在203 常委小会议室里,
召集常委们跟新到任的那位省委副书记见面。得到焦来年的报告,他跟那位新来的
副书记打了声招呼,便随焦来年一起回到办公室。
“新来的副书记已经到任了?”潘祥民间。
“正在给他介绍情况哩。”贡开宸递了支烟给潘祥民。
“很抱歉啊。你让我在北京办的几档子事,都没落实好。”
“已经非常难为您了。非常难为您了。”
“听说你还是去看宋海峰了?”
“那怎么办?”
“这小子的情绪没那么对立了吧?”
“绝食是不绝了。但看来要他真正适应当前这个角色,还得有个过程。”
“自找呗!”
“还有什么急事吗?那儿的小会还在开着哩。等谈完情况,咱们再找个时间好
好聊聊北京的情况?”
“别急。再耽搁你几分钟。听说你给中央写了个检讨?”
“你情报搞得挺快啊?谁告诉您的?一定是北京方面的什么人?”
“甭管谁告诉我的吧。有没有这档子事?”
贡开宸点了点头:“省常委里出这么大的纸漏,我当然得检讨。”
潘祥民忙问:“没提出辞职吧!”这是他急着要见贡开宸,并急于搞清情况的
主要原因。贡开宸一愣,试探着问:“怎么,北京方面有人希望我主动请辞?”
潘祥民笑了:“瞧你紧张的!我担心你头脑一热,又要请辞。没有就好。没有
就好。”
贡开宸却没表现任何轻松的神情,突然沉默下来。潘祥民不觉又有点紧张了:
“怎么,你提出这请求了?”贡开宸缓缓地摇了摇头。潘祥民忙又松一口气:“对。
还是得沉住气。好了。这我就放心了。你开你的会去。我回去也得做检讨了。
我那位夫人为我赶时间一定要坐飞机回来,跟我没完没了叨叨了一路,差一点要把
我从九千米高空扔下来才解她的气……真烦死了……哎,还有件事也非同小可,北
京可是不少老同志老熟人都问起你续弦的事,他们都挺关心这件事……“贡开宸漫
不经心地挥了挥手:”这坎节儿上,谁还有那个心思……“潘祥民却说:”考虑考
虑吧。
你要不愿在北京找,我替你在省里蜇摸一个。不过,最好还是别在省里找……
“贡开宸实在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便赶紧说了句:”谢谢啦。这事,您就别操心
了。“
潘祥民笑着走了,走到办公室门口,突然又站了下来:“开宸,我再说一遍,
辞职这样的事,可不是一而再,再而三随便提着玩的!别冒傻气儿!”
在“请辞”的问题上,贡开宸没跟潘祥民说实话。这些日子,他的确又在考虑
“请辞”。尤其这两天的晚上,每每回到枫林路十一号,已换上厚厚棉睡衣的他,
躺在那张已经有点陈旧了的黑藤木躺椅里,怔怔地看着正前方墙上挂着的那幅行书
体六尺中堂,沉思。那幅七尺中堂“敬录”着王安石的一句话,全幅一共只有六个
字:“仰畏天俯畏人”。这些年,他特别感慨这六个字思义的周全,感慨它内在蕴
含的那一股“政治力量”的强大。谁说作为“封疆大吏”的省委书记,手中掌握着
千百万普通民众生杀予夺大权,是可以“无所畏惧”,又能“为所欲为”?“仰畏
天俯畏人”啊!好一个“仰畏天俯畏人”!!这正是多年来贡开宸内心境界极真实
的写照。战战兢兢。真是战战兢兢。K 省这片几十万平方公里国土上,生活着七千
万平民百姓。作为K 省的一把手,他对他们在政治上负有总责。有时候半夜里是很
怕听到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的啊。“横刀跃马”“气吞长虹”固然是一个好领导者
所必备的品质和气概,但我们的“贡同志”积他一生的体验,实实在在地说,“仰
畏天俯畏人”更重要啊!在大山子出现的那个“黑窟窿”,不仅吞没了几个亿的国
有资产,还吞没了他身边亲自培养的一个……不,应该说一批“优秀”干部……这
种“吞没”肯定是有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的。在这个“漫长”的发生、发展的
过程里,我干什么去了?我手中拥有足够大的权力,我怎么没能制止了这个“过程”
的发生、发展,以至……最终的“泛滥”?我的政治敏感性、政治把握力和觉
察力到哪儿去了?我真的……真的老了吗?当然,这里有体制本身的漏洞,有我在
明处,他们在暗处,防不胜防的难度……但毕竟不是每一个省都发生了省委副书记
被“黑窟窿”吞噬的事件啊。这真是令人十分尴尬,十分难堪啊……
教训在哪里?
我们的用人制度有需要进一步改进的地方吗?党内,尤其是常委会的生活会需
要进一步加强吗?少数人少数机构的监督,包括干部之间的相互制约、相互帮助当
然是十分必要的,但是,怎么有效地减少党政干部手中过大过“滥”的审批权,让
他们不能干预不该由他们来干预的那些事情,集中精力做好必须由他们来规范统筹
的事情,并且在这个“规范统筹”的过程中,怎么让他们能有效地得到人民群众和
新闻媒体的监督制约?
提出让党的高级干部也要有效地得到“人民群众和新闻媒体的监督制约”,合
适吗?在政治上,它会造成某种令人堪为担忧的不良后果吗?
还有一点也许也并非不重要,那就是党的高级干部之间的思想沟通……思想换
防……
思想“软件”的及时升级……仅仅靠一生一次或几次的“党校培训”,就够用
了吗?况且有些同志一生中可能还得不到这种无比珍贵的一两次的“换防”和“软
件升级”的机会……
《人民日报》是按规定订阅了,但订而不阅的现象存在吗?党的文件是下发了,
但在用它积极地规范他人的行为的同时,我们这些高级干部们是否也同样地用那种
积极的姿态,在用它认真规范自己的行为?我们在干部中始终强调在政治上要保持
高度统一,我们也十分注意更新他们各方面的知识,但我们是否同时关注到,在长
期纷繁复杂,有时甚至是相当尖锐沉重的政治生活进程里,在缺乏必要的及时的监
督制约的情况下,在个别高级干部身上潜伏着某种人格危机和人格变异的可能吗?
我们是否注意到干部,特别是高级干部人格的进一步完善和心理的持续健康的
重要性?我们能否承认这一点,一旦人格发生了变异,一切都会跟着变——虽然他
们原先都是比较优秀的,起码在我们选拔他们的时候,他们曾经是“优秀”的,或
者说在某些方面,当时的确是优秀的,甚至可以说是很优秀的……
等等等等……
面对历史的种种追问,我们还应该说些什么?更重要的是,我们还应该立即行
动起来,做一些什么,使同样的事情不再发生,最起码在自己负总责的领导班子里,
不再出现“被吞噬”的事……
作为一个负责任的一把手,怎么很明确地让中央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内心的沉
重,让中央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对自己的评价:发生了这样的事,说明我作为K 省
一把手,是不称职的,是辜负了中央的期望的。想到这里,他毅然拿起早就放在躺
椅旁边那个矮腿茶几上的一摞公文纸和那支铅笔,用他一贯使用的那种粗放的字体,
在纸上写下了这样一个标题:《我的辞职报告》。
这时,电话铃声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沉思中的贡开宸被这突如其来的电话铃
声吓了一跳,迟疑了一下,本能地把已写上标题的那页公文纸,反扣在茶几上,然
后去接电话。“哪位?”他问。对方居然没有回答。“哪位?”他又问,对方还是
不回答,但却传来一阵细微声和同样细微的喘息声。“怎么回事?说话!”他火了。
“啪”的一声,对方居然挂断了电话。
电话是修小眉打的。她在她自己的家里。她显得紧张,不安,惶恐。虽然拨通
了枫林路十一号的电话,但忽然间,她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对公公说些什么了。脑
子里并不空白。自从宋海峰专案组和省公安厅专案组分别找她谈过话,了解情况以
后,她已经有三天没去上班了。三天没有好好地睡上一觉了。单位里也不来催她,
甚至都没人来问她为什么不上班。当前的情况应该是:全省城的人都知道贡书记的
儿媳出事了。但我做错什么了?她想找人说说心里的委屈。但,这时候谁会相信,
从她嘴里蹦出来的还可能是真话呢?头很胀……心跳的频率也很快,而且也不齐…
…她没有想到找自己的父母去说一说。她知道,本本分分一个自行车厂的退休
老技工和厂托儿所的退休阿姨,从没听说过那样一种层次的人生纠葛,一旦听说自
己女儿陷人这样的“困境”,一定会被吓坏了的……她觉得,以公公的睿智,人生
阅历和政治判断力,一定能理解她目前的遭遇的,一定能为她指出一条正确的解脱
之路。
她并不是要借助公公的权力开脱自己。她只是想知道,在当前这个状况下,对
于她来说,最应该做的一件事到底是什么。她知道,公公能为她指出这一点。但是,
当电话里猛然传来公公“严厉”的声音后,她却颤栗了,慌乱了。她知道公公历来
都这样,拿起电话,第一声问话的语气,总是显得很严厉,很简捷,很干脆。这很
正常。从前,她还在别人面前为公公做过辩解:他需要快刀斩乱麻,因为他很清楚,
“千军万马”等着他去调度,“千难万险”等着他去决策。但这时的这个“严厉”,
却让她自愧,心虚,出冷汗,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嘴边,居然一句都说不上来了……
就在她责备自己如此优柔寡断,把事情搅得越发复杂难办时,一个她此时绝对
不希望接到的电话却偏偏打了进来。她先是被这刺耳的铃声惊吓。第一时间做出的
内心反应,她以为是公公打过来,责询她刚才的“不礼貌”。接不接?迟疑。迟疑
了好长时间,电话却一直在顽强地响着。最后,她索索地拿起电话。她听到的是张
大康的声音:“小眉,我是大康……”
修小眉一惊,忙扔下电话。“小眉、小眉……”张大康急速地呼叫了两声。修
小眉慌慌地拿起大衣和手包,向外走去。她怕他因此会找上门来。直觉告诉她,他
会找上门来的。但这时,她不想见他。她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赶快……走到门口,
她发觉电话只是撂在了茶几上,并没有挂上,于是,她又回转身去挂电话。拿起电
话,却听到,张大康还在电话里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小眉,我知道你不愿见
我。更多的话,我就不说了。也不方便说,你我的电话可能都已经被人监听了。你
能让我当面再跟你说句话吗……我马上到你那儿去。咱们当面谈。你一定等着我。
别走开……一定别走开……请你相信我……我只是希望你能过上另一种生活,
那种不再压抑自己……能敞开地释放你内心全部能量的生活……我可以告诉你,那
六十五万,根本不是什么人给的佣金,而是我的钱……是我给你的。我想让你过得
宽裕一点……我一直想替你换一辆新车,但你一直也不愿让我为你花钱。我只能用
这个办法……找了这么一个名堂……请你相信我……我没有别的目的,可以非常坦
荡地跟你说,我就是想得到你。不知道你自己是否清楚,当某一时刻,你充分表现
出是你自己,你不再压抑你自己的时候,你知道你有多么动人吗……小眉……小眉
……
你怎么不说话?小眉……小眉……你在听着吗?“?小眉……小眉……你在听
着吗?”
75
修小眉撂下电话,慌慌冲出家门。她不敢再听下去。她怕自己会继续生发出那
种总会让自己心动的“软弱”,她更怕自己一直在严防的“情感溃堤事件”骤然会
发生在这时刻。她听张大康说过无数次,担任过大学团委书记的他,鼓动过无数学
子去为某种虚幻的极抽象的理想敷展人生。但他终于明白,人是一种极自我的动物。
让自己感到满足就是最大的人性职责,就是人类应该追求的惟一终极目标。“体会
其中的幸福和快乐(或者干脆就说成‘快感’)吧。让自己感到满足吧。”他说得
如此直率,激烈。直率得让她感到害怕,那种激烈又让她感到心跳不已,兴奋不已,
就像一只熟悉而又陌生的手在肆无忌惮地游走在她富于弹性的肉体上,让她心惊胆
颤,又期待着最后“崩溃”的发生……她总是拿他和志成相比。理智让她愧疚。但
那种无法平息的骚动,又让她心灵判别的天平时时向张大康那边倾斜。她知道张大
康在她心里触发的是贡志成一直不愿意,或者说不屑于去触发的那点东西。但它们
真的不应该被触动?如果要触动、“开发”,又应该怎么健康正确地触动它们开发
它们?哦,“圣洁”的枫林路十一号,您真是那么的十全十美吗……修小眉走到自
己那辆白色普桑车跟前,掏出车钥匙打开车门,上了车,已经发动着车了,突然又
把发动机关上了。她慌慌地想了想,拔出车钥匙,下了车,关好车门,便向楼后的
街心花园里快快地走去。穿过街心花园,走到另一边的马路旁,招手叫出租车。但
过了一辆,不停,又过了一辆还是不停。这时,开始下雨了。而且,越下越大。最
后来了一辆公交车。已经久久没坐过公交车的她,甚至都没问一下这究竟是几路车,
是到什么地方去的,就慌慌地上了车。
硕大的一辆公交车里,只有两三个乘客。车里自然很暗。马路两旁店面上的各
种灯光透过肮脏的车窗,透过闪烁晶莹的雨挂,折射进车里,变成恍惚的光幕,片
片断断地从乘客们的脸上掠过。头发和大衣都淋湿了的修小眉畏缩在车后一个角落
里。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僻里啪啦地击打在车窗和车棚顶上。畏缩着的修小眉
猛地打了一个寒颤。这时,车正好停了下来,她便慌慌地下了车。其实,这时车已
经进了总站。大约是末班车吧,其他的车都已回来,借大个车场里黑压压地排满了
这种大型的公交车。周围居民楼楼群的窗户,绝大多数也都黑了。只有车场值班室
里还有一点点灯光。一时间,修小眉不知上哪儿去才好。她在庞大的车场里转了一
圈儿,又回到刚才下车的地方。她不敢往外走。因为大多数公交车的总站,都设在
比较偏远的地方,这儿已然远离城市中心。街道的狭窄,房屋的陈旧,气息的陌生,
夜晚的深重,都使她无所适从。此时,她身上已经完全湿透。她走到公交车总站边
上一间破旧的小平房的房檐下,贴着那冰凉的青砖外墙面,心底突然涌出一股难以
压抑的硬咽,她闭上眼睛,紧紧地咬住自己嘴唇,但仍无法控制住自己,终于抽泣
起来。雨水、泪水顺着她俊秀的脸庞流下。手包从她无力的手中脱落在地,而她却
似乎都没有察觉到风声、雨声、抽泣声……混成一团……这时,雨珠里甚至夹杂起
一些雪片。某些店面为营业而开宸的灯光由于营业的结束纷纷关闭。修小眉便完全
淹没在那一大片黑暗的模模糊糊的房影车影和极幽暗的路灯光之中,惟一还表示她
仍然倔强地存在着的迹象是,我们依然还能清晰地听到她一下下低微的抽泣……